在之后的几天里，段长喜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但是，包同昌老师一直没有找段长喜谈话。
　　 几天后的一天傍晚，段长喜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我姨在院子里撅着屁股攉猪食盆子里的猪食，就说：“妈，吃饭吧？俺忒饿得慌啦！”我姨回过头，用沾满猪食的榆木棍子指着段长喜，气哼哼地说：“你还有脸吃饭啊？……小小的孩子家……在学校里整天不学好——”段长喜立刻懵了，气急败坏地说：“妈，俺怎么不学好了啊？”说着没好气地拉开纱门往屋里走，差点和从屋里出来的我姨父撞了个满怀。
　　 我姨父一闪身，笑着说：“回来了！”段长喜稍微停了停，走进了屋，把手里的书包扔在床上，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我姨父探出身子对我姨说：“你看看你，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家，不问青红皂白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个啥啊？”然后，转身走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和颜悦色地对坐在床沿的段长喜说：“喜儿啊，你也别怪你妈着急啊。今天，你们班主任包老师来了，说你和张房的一个叫牛梅的女学生谈恋爱，有这个事情吗？”
　　 段长喜看了看我姨父，低下了头，缄默不语。
　　 我姨父盯着低头不语地段长喜，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想应该是有这么个事情吧。”
　　 段长喜低着头，喃喃地说：“就是她经常问俺问题，一起来去学校……”顿了顿，又说，“再说……来回去学校的还有秋分哥和好几个人呢……”
　　 我姨父笑着说：“喜儿啊，你们太小了啊，应该好好学习……”我姨父看了看屋外说，“算了，我不多说其他的了，直接给你说吧，反正过几天你就升入初三了。你大凤姐姐给你在车站中学找好人了，你过几天去车站中学参加升学考试吧。到时候去车站中学上学吧！我也给你班主任说准了。”
　　 段长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段长喜说：“行。那我就不去学校了。明天，我让秋分哥哥给我把课本捎回来。”
　　
　　 四
　　 牛梅直到升学考试的时候，才知道段长喜转学去了禹城车站中学上学了。
　　 牛梅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惆怅。
　　 考试之后，牛梅在失落和惆怅中在家里度过了一个短暂的暑假，当升入了初中三年级的牛梅再次回到了柳园联中的时候，校园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牛梅看着满眼的萋萋青草，突然间落下了眼泪。
　　 升入初中三年级的牛梅变得沉默寡言了，每次上学和放学不再与杨塘村及张房村的同学们结伴而行了，都是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人群的远处，显得那么可怜和失落。
　　 秋收之后，牛梅就辍学回家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段长喜去了禹城车站中学上学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我到柳园联中上初中的时候，段长喜刚刚初中毕业，由他叔叔托关系将他安排到了当时全禹城最好的企业禹城市棉纺厂上班了。从那之后，我和段长喜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我每天和当年段长喜一样行走在柳园的大街上，我也时常听见柳园的老师或同学们说起段长喜和牛梅许许多多版本的故事。柳园联中传的最多的一种说法，就是说，你看看人家段长喜现在都去棉纺厂上班了，怎么可能和牛梅在一起啊。当他们说起段长喜上班这事的时候，充满了对段长喜的极度羡慕和崇尚。我听到这话对段长喜的眼红更加强烈，我也从心底里渴望自己哪一天能够去哪个厂子里上班，让别人羡慕。
　　 那年的春节前，我放学回家，走到我家门前大街上的时候，看见外面穿着西服、里面穿着白衬衫的段长喜走在杨塘村大街的中段，几个人正在和他说话。虽然离得很远，从那几个人的举止言谈可以看出，他们对在禹城上班的段长喜的敬仰和仰视。许多年之后，当段长喜下岗了，人们却再也没有了那种对他的仰慕之情了。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很多人其实都很势利。
　　 段长喜在杨塘村人的仰慕中，在禹城棉纺厂过着他自己的生活。
　　 后来，听说段长喜有了女朋友。
　　 我上初中三年级的那年冬天，段长喜结婚了。
　　 因为那时候我还在上学，段长喜结婚我没有参加。刚结婚后的段长喜两口子，有时候回到杨塘村我姨家里来，虽然我也和段长喜的媳妇秀秀偶尔见过面，但是我一直对这表嫂子不很熟悉，恐怕在大街上和我这表嫂子碰个对面，我也认不出来她。至于她认识不认识我，我就不知道了。
　　 段长喜结婚的那年冬天，牛梅正在南屯乡办的乡镇企业南屯手套厂做编织工人。牛梅还是时常回想起在柳园联中上学的日子，也常常想起和段长喜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牛梅的身材越发丰腴动人，一直以来不乏热烈追求者。但是，牛梅却时刻不能忘记段长喜，每次都拒绝。
　　 第二年春天，段长喜在禹城买楼了。听我妈说，我姨给她说不买楼我那表嫂子又哭又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姨父和大凤、二凤帮着段长喜七凑八凑才凑齐了买楼的钱，给段长喜在禹城买了楼。
　　 就在那年的春天，南屯手套厂倒闭了，牛梅去了临近的苇河镇镇办企业苇河糕点厂做了糕点制作工。
　　 那一年的冬天，牛梅和柳园村板皮厂老板钱德伟的儿子钱光才结婚了。
　　 在柳园联中上学的时候，钱光才比牛梅低一班。上学的时候，钱光才时常远远地看着牛梅的美丽身影想入非非，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这充满诱惑的女人的美丽胴体拥入怀中。多少次，钱光才梦见和牛梅在一起的情景，醒来后浑身湿漉漉的。新婚之夜，贺喜的亲戚朋友都走了，喝了酒的钱光才关好了门，看着坐在床边的牛梅，恍恍惚惚，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就要和自己多年的梦中情人去做多年前在梦中想做的好事了。
　　 牛梅抬头看着傻笑的钱光才，想起了段长喜白净的笑脸。
　　 牛梅眨了眨眼睛，眼前段长喜的脸消失了，在她面前的是实实在在的钱光才沾满酒气的脸。
　　 牛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啦？”钱光才的酒劲下去了一半，以为自己哪里惹牛梅生气了，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哪里……做得不……对了啊？你说……我一定改……”
　　 “没事。我是喘粗气了。”牛梅幽幽地说，“不是你的事。”
　　 钱光才在牛梅身边坐下来，看着牛梅傻傻地笑着，说：“牛梅，你真……好看……”说着伸开双臂抱住了牛梅。牛梅浑身一阵战栗，扭动着身子，惊恐地说：“你想干什么啊——”
　　 钱光才一愣，松开了双臂，看着惊恐地像只小鹿的牛梅，小心翼翼地：“咱们是……两口子了啊？你说我……想干什么啊？”随后又抱住牛梅，轻柔地说，“我会对你……一辈子……好的，让你……一辈子……幸幸福福的……”
　　 这一次，牛梅一动未动。
　　 牛梅想起了和段长喜坐在一起的情景，感觉是那么的遥远而飘渺。
　　 还想人家干什么啊，人家现在都应该和他媳妇睡觉呢，自己算什么啊？牛梅想，眼前的才是自己的男人啊，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是属于自己的啊！
　　 第二天早上，牛梅醒来的时候，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钱光才，想起昨天晚上和钱光才在一个被窝里的情景，不禁脸红了。牛梅穿好了衣服，走出了屋，开了大门，绕到了院子后边的树林里。院子后边是钱光才家的板皮厂。板皮厂主要工作就是，先用电动带锯将木材锯成一米半长的木头段，然后再用旋切机将木头段旋切成板皮，再将板皮卖给制作建筑模板的板厂。院子后边的树林里摆满了铁架子，铁架子上凉着一张张雪白的板皮，放眼望去，整个树林里白花花的一片。
　　 以后，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啊。牛梅想，这白花花的板皮就是自己要整天打交道的东西了。自己要和钱光才好好过日子，好好地生活，让不珍惜自己的男人后悔！
　　
　　 五
　　 初中毕业以后，在“中专热”的大潮中，我在柳园联中复读了几年，考上了德州农业学校。
　　 那时候，禹城县已经撤县设为了禹城市。为了节省来回的路费，我决定也像别的上中专的同学一样，骑着自行车从南屯乡杨塘村去禹城市区，到禹城市区的禹城火车站坐火车去德州；等到回家的时候，再骑着自行车从禹城回南屯乡杨塘村。这样，一去一回，来回一趟就能节省十二块钱的路费。上学之前，我姨对我妈说：“以后，冬生来回上学的时候，到禹城就把自行车放到小凤那里就行。小凤家的小院就在火车站西边。要是赶上天很晚了，就住在他小凤姐姐那里就行。真要是冬生愿意住楼，就让他去大喜那里住也行。”
　　 我姨还让我妈告诉了小凤和段长喜两家的具体位置。
　　 我的中专生活开始了。
　　 我每次去禹城坐车，就把自行车放在小凤那里；等到下次从德州回来，再从小凤那里骑着自行车赶往南屯乡杨塘村。
　　 但是，我一次也没有在小凤家里住过。
　　 那年的春节放假之后，我背着盛满东西的大包小包从火车站的出口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在西边的天上，摇摇欲坠，散发着昏暗的橘黄色的光芒。天已经快黑了啊。我如果骑着自行车到南屯乡杨塘村得用一个半小时，到家已经很晚了。要是去小凤那里住，再怎么说，表姐家里也不是很方便啊！
　　 我站在火车站东边的广场上，感到是那么的孤独和无助。
　　 我突然想起了我表哥段长喜，就想还是去我表哥家里住吧!也享受一下住楼的待遇。这样想着，我就提起了大包和小包，大步流星地向段长喜小区的方向走去。
　　 半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找到了离火车站五六里地之外的段长喜住的小区——棉西小区。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在小区门口，徘徊着，犹豫着，心里想像着自己走进段长喜楼里的情景。心想人家不会不欢迎我吧！我已经大汗淋漓了，浑身冒着热气。
　　 徘徊了一会儿，我才提起大包小包，走进了小区。按照我妈给我说的，我找到了6号楼，在楼道口稍微喘了口气，感觉身上的汗水散去了，我才进了楼道，顺着楼梯往楼上爬。
　　 到了段长喜所在的五楼，我身上的汗水湿透了衣服。我站在五楼的502室门口，喘了一会儿粗气，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个女的声音：“谁呀？”我用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喘了一口粗气，说：“这是大喜哥哥家吧？我是冬生啊？”
　　 “哎——是啊！来啦——”随着里面清脆的答应声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留着黄色卷曲短发的年轻漂亮女人，笑着说：“冬生啊，快进来！快进来！”
　　 我想，这就是段长喜的媳妇——我的表嫂秀秀了。
　　 我进到了屋里，放下了大包小包，说：“嫂子，俺哥哥呢？”
　　 “你哥哥上午上班，下午去工地上干活了！”秀秀边说边提起我的行李，放在了客厅里的墙角，说，“你坐下，我给你倒杯水，你先喝着啊！他也快回来了！我这就下楼去买点菜！”
　　 “嫂子，别买菜了，随便吃点就行啦！”我赶紧说。
　　 “你说的好，俺这大学生兄弟来了，能不给你买菜吗？“秀秀笑靥如花地说，“毕业以后你就是国家干部了。俺和你哥哥还得跟着你沾光呢，呵呵呵呵……”
　　 “你说什么呀？嫂子，什么干部啊？”我羞愧难当地说。
　　 “你这大干部在家等着吧！啊——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秀秀出门走了。
　　 看着秀秀出门的背影，我突然想，要是现在的表嫂是牛梅，今天会是什么情景呢？我想像不出来。
　　 过了很久，秀秀和表哥段长喜一起回来了。
　　 段长喜的头发很乱，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白灰，脸上也是一脸的疲惫。与每次回家看见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表哥形象截然相反，大相径庭。表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我，笑着说：“放假了啊？”
　　 我赶紧站起来，说：“嗯，放假了。过年正月十六才上学呢？”
　　 段长喜用手抿了抿额前的头发，说：“你们挺好，放假了，光玩了！”
　　 秀秀走过来，说：“你赶紧洗洗去，换换衣服。我做菜，一会儿咱好吃饭啊！”
　　 吃饭的时候，我不喝酒，段长喜倒上了一杯酒，自斟自饮着，开始和我说起了他的生活。
　　 段长喜和秀秀的孩子已经四岁了，因为两个人都上班，没时间照顾孩子，平时孩子就在秀秀的娘家，让秀秀的父母照看着。段长喜和秀秀两个人都在棉纺厂上班。近几年来，棉纺厂的效益急剧下滑，每个月每人才二百多块钱，并且棉纺厂还经常拖欠工资，有时候甚至几个月不发工资。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下班后段长喜就去建筑工地上干小工，秀秀也做一些手工活。他们的生活相当拮据，并不是像每次他们回家的时候，村里人们看见的那么鲜亮、舒心。
　　 第二天早上，段长喜用脚蹬三轮车把我送到了小凤家里，去上班了。
　　 我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就这样，以后的日子，为了生计段长喜每天奔波于棉纺厂、建筑工地和棉西小区之间。
　　 德州农业学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南屯乡政府上班。
　　 听我妈说，我姨经常给她叨唠，说棉纺厂经常发不出工资来，并且还要职工给棉纺厂集资。段长喜和秀秀的生活相当困难，经常想回家来养鸡，我姨父不同意。
　　 八年之后，棉纺厂转为了股份制企业，段长喜和秀秀双双下岗了。
　　
　　 六
　　 牛梅是在禹城电视台的《法治在线》节目上看到棉纺厂下岗职工去火车道上卧轨的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