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周年庆】缠枝莲(散文)
缠枝莲三个字,听上去又曼妙,又生动,读起来满口生香,余韵犹存,像偶粘衣袖久犹香的冷梅花,扑鼻而来都是清香。
几枝莲花缠在一起,枝缠叶绕,无休无止。就只是那样地纠缠着,像在早春的三月里,一个素面薄颜,冷眼冷心的女子,站在樱花树下,一回眸,看到了白衣黑裤的少年。她的冷眼与冷心缠绕着,他的白衣与黑裤缠绕着,落下的樱花,和他们彼此缠绕着,她和他的情思又彼此缠绕着,这就是缠枝莲的美丽。
有些文字也天生具有缠枝莲的曼妙与风华,纵然是过尽千帆,洗净了铅华,可那些白纸上的黑字依然有着意犹未尽的缠绵之感,胡兰成的文字便是这样。胡兰成后来葬在了日本,他的碑上只有两个字:幽兰。很多人会觉得是胡兰成玷污了这两个字,因为他辜负了民国风云里的临水照花人,更因为他对国家不义。可是读他的文字,不仅有着幽兰的芳香,更有着缠枝莲的美丽。他的文字,是让人拿起来就放不下的那一种,读过之后留下的香气在口中紧紧缠绕,人已经走了,可是缠绵的感觉却不曾消逝。每一本书,每一篇字,都是朵朵莲花的缠绕,分不开,割不断。虽然出于淤泥,但是丝毫不曾染着,让人惊讶,叹服,一个那样的人怎么可以写出如此倾情的文字。越是读他,就越是欢喜,也越是迷恋,仿佛他在清浅的水中随意摘了几枝莲花,缠在手上,缠在笔端,就成了他的文字,有一种天生清淡的缠绵之感,那么亲切,那么真情,缠绵得恰到好处。
多少文人墨客写过佳篇美词赞美过莲花,多少宣纸素笔,淡雅水墨氤氲过莲花,多少瑶池仙境,放生池畔,盛放过洁白无暇的莲花。但是缠枝莲无意于诗词,她从宣纸上打马而过,从瑶池云雾里寂寞地穿行,落在了青花瓷上,落在了华美的锦帛上。缠枝莲只倾心于清淡素雅的瓷器,只钟情于华美孤单的锦缎。
第一次知道缠枝莲,是在祖母晾晒她出嫁时带来的被面的时候。在阳光下,看到祖母从她的嫁妆箱子里捧出一床床的被面,都是大红色的,我以为上面绣着的都是大朵的牡丹,雍容华贵,也象征着富贵,却不料看到了几枝莲花缠绕在大红色的,华丽的锦缎被面上。我只看了那一眼,就是惊鸿一瞥,那曼妙,妖气的缠绕美到极致,就看了一眼,我就深深地被她所折服。
问祖母,那缠绕的莲花叫什么?祖母说,缠枝莲。缠枝莲三个字就这样住进了我的心中,霎那我就愣住了,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缠枝莲,缠绕的莲花,她怎么可以这样唯美,静静地睡在祖母的被面上,从此,也睡在了我的心中。祖母见我喜爱,就送给了我两床绣着缠枝莲的被面。后来一床真的成了我所盖的背面,与我缠绵了好多年;另一床我拿到了裁缝店,裁成了一身旗袍,琵琶襟,竹叶领,成了我最喜爱的旗袍,穿了好多年,长大了穿不了了也不舍得扔掉。
缠枝莲,多么清冽而幽香的名字啊,我从来都不知道一种只活在瓷器上和锦缎里的植物也可以这么美丽,比幽兰更幽,比寒梅更寒,比素菊更素。像一个幽雅的女子,素衣裹身,眸底清澈,从清丽的宋朝中走出来,又从雅致的宋词中走出来,找了一个素白的瓷瓶,在上面抚琴弄笛,泼墨弄笔,就成了青花瓷,就成了缠枝莲,就成了最美丽,最清凉的锦缎。
后来去博物馆看瓷器的时候,每次最喜欢看的就是有缠枝莲纹饰的瓷器。宋代的青花瓷缠枝莲最有风情。青花瓷本就是摄人心魂的美丽,像是云水之涯上隔了烟云的缥缈却让人欲罢不能的美丽,恍若是一种前世今生的东西,青花瓷上面再装饰着缠枝莲,就让人更迷更恋更不能忘了。从汉代起,古老中国的瓷器上就有了很多缠枝纹的图案,有缠枝菊,缠枝牡丹,草叶纹等。可我只喜欢缠枝莲,也只有缠枝莲三个字,读起来圆润清澈,丰厚饱满,似品一杯陈年的普洱茶,不生涩也不矫情,独有一种倾城的风姿,纵算有些妩媚,也恰到好处。菊花以素淡著称,不适合缠枝的风流婉转;牡丹太华贵,也不适合缠枝的清新。只有莲,恍若生来就是枝缠叶绕的缠枝莲,风情万种,又恰到好处,缠缠绵绵却脉络清晰,像戏曲里的昆曲,艳丽的妆容和华裳都恰到好处,自在柔丽,落落大方,并不让人觉得刻意。
缠枝莲,是汉族传统里的吉祥纹饰,因其图案花枝缠转不断,枝茎缠绕,花繁叶茂,故称缠枝莲。缠枝莲又名“万寿藤”,寓意吉庆,又有生生不息之意。缠枝莲柔婉多姿,袅娜娉婷,多见于瓷器和丝织品上,她伴随着人们从遥远的年代里走到今时今日,一直不曾离弃过,从盘,碗,到壶,瓶,处处都有她的身影。她秀丽的风姿,不曾沾染岁月的烟尘,清灵的缠绕也不曾在时光中老去,后来缠枝莲被刻在了青花瓷上,更是成了人们最喜爱的瓷器纹饰。
缠枝莲,那么缠绵,多么情深意切的三个字,读来齿颊留香,似品一盏清茶,还未饮,就早已闻得其香,缓缓流淌而来的灵动镌刻在最深的岁月里。她在深埋的尘土下,过了多少年,依旧鲜亮如初,和时间纠缠成最动人的绵绵情意,与尘埃缠绵成最清澈的恍惚迷离。
喜欢缠枝莲一般的事物,有一种颓败但是直指人心的美丽。也像荼靡花,开到荼靡花事了的美丽,有些颓废,有些绝望,但是那一枝一叶,缠绕起来,就是饱满的灵澈,就是简约的大气,就是满眼满心的感动,让你看到落泪,心伤。
缠枝莲的曼妙与缠绕是最灵动,最柔情的缠绵,是灵魂与灵魂,骨血与骨血的缠绵。是那种叫做青花瓷釉里红的瓷器,既有青花瓷的幽靓雅致,沉静安定,又有釉里红的浑厚壮丽,大气磅礴。用铜和钴做着色剂的色料在素洁的瓷胚上细致地描绘出繁复的纹饰,轻轻施上一层透明的釉,在裂火熔炉里细细烧炼,在最高的温度里浴火重生,从最刻骨的血迹里走出步步生莲的风景,最终生出耀眼的大红色和清丽雅致的青花。两种彩釉在烈火中彼此融合,融进骨血里,融进肉里,融进灵魂里,就成了那种叫做青花瓷釉里红的瓷器。缠枝莲的缠绕,就是这样璀璨,激烈的缠绕,不怕火烧,不怕高温熔炼,只要能在一起缠绕,缠绕成缠枝莲,哪怕会在熔炉里死掉也不曾后悔。
缠枝莲是茶与水的缠绕,仿佛那一盏清泉,今生的使命就是等候属于她的那一盏茶,而那几叶茶梗,今生的守候也是那一泓清澈透明的泉水。等到了,茶与水缠绵在一起,成为一盏潋滟的茶汤,就是今生的慈悲。茶得到水的滋养,最终也只在水的怀抱里留香。茶叶在清水里尽情地舒展自己,缓缓地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水可容纳万物,她深情地将茶叶揽进自己的怀中,与她亲切缠绵,合二为一,融合得了无痕迹。她柔情万种,顾盼留神,看着茶叶在自己的怀抱里渐次浮沉,与自己缠绵成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再不分彼此了。
缠枝莲是宣纸与水墨的缠绕,素白白的宣纸今生只愿让那冷淡的水墨在他的身上氤氲挥毫,除了水墨,他再也不要其他了。他们彼此缠绵成情深意切的恋人,她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他在她的血肉里徜徉,再也割舍不了。喜欢看画水墨画的画家在洁白无暇的宣纸上泼上诗意流淌的水墨,那么轻灵,那么梦幻,又那么淡雅,像笼罩在太湖上的烟雨,像扬州瘦西湖上飘散的琼花,也像枝上的柳绵愈吹愈少,最后全都落在了青翠的小草上了。看水墨落在纸上再慢慢洇开,是一种丝丝入扣的缠绵,一点一点,缓缓地渗入肉里,渗入心中,并不急噪,举止娴静,顾盼之间都是娟秀的大家闺秀的风范。缠枝莲也是这样氤氲开来的气质,一种缠绵却深入人心的曼妙。
看郑板桥的画作,有一幅《兰竹荆棘图》最触目惊心,他将兰花与荆棘画在了一起,并不怕荆棘会刺痛兰花,会将兰花扎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他说“不容荆棘不成兰”,多么有禅意的一句话啊,无法包容荆棘的兰花是不可以称之为兰花的,没有被荆棘狠狠扎过,没有流过血的兰花也是不可以称作兰花的。真正好的空谷幽兰是带着幽香的,是与荆棘缠绕在一起的。她从荆棘的刺痛中走出来,再也不惧怕生活中的荆棘了,反而与荆棘彼此缠绕,成为生命里的不可分割。一个人的一生,再美丽,再风光,可总有一段时间心中是长满了荆棘,那个时候,哪怕无人问津,哪怕浑身是刺,哪怕见人就扎,哪怕再绝望,再孤单,也要与那又尖又利的刺缠绕在一起,在心底生出一朵幽兰。哪怕被荆棘刺得血肉模糊,浑身是血,也要含着泪水笑着与他做最深情的缠绵,要将泪水咽进肚子里,含笑说没关系,然后带着幽兰的芳香从荆棘里走出最动人的风华。走出来了,就是慈悲,就是禅意。
缠枝莲还是书法里的草书,笔画简约,线条流畅,却勾连不断,草书缠绕起来就是缠枝莲的风情,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草书,就那样随心所欲地缠着,绕着。越缠越紧,越缠越有风骨,越缠越美丽了。那是怀素的草书,他和酒做了最恣意的缠绵之后,站在万顷的芭蕉园中,挥毫着如椽大笔,在犹醉犹醒之间,写出了最潇洒,最恣意的草书。他是真的人间狂客,将自己与清酒,与书法,与芭蕉缠绵着,缠绵出了一代草书圣手。
看昆曲《怜香伴》,那种唯美极致的缠绕之感是最动人的缠枝莲。崔笺云闻了曹语花的美人香,曹语花私会了崔笺云的诗情,从此,她与她成了最深情的知音,她们的美人香与诗情画意就开始了刻骨的缠绵,从扬州城缠绕到北京城,从这一世缠绕到下一世。在一曲又一曲空灵清澈的笛声里,曹语花缓缓地倒在了崔笺云的怀中,她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前世今生,她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天上人间。她们只见了一次面,可是却纠缠了今生与来世。缠枝莲的可贵之处就是,纵算只有一次,只要纠缠了,就再也分不清了,怎样都分不开了,像男女情爱中的一见倾心然后许下生生世世。
两个女子灵魂深处的缠绵,竟似血迹,那么妖娆,华美,那真的是两朵素白的莲花,在光阴里缠绕成最有风韵的缠枝莲。崔笺云一路从扬州城追到北京城,带着绵绵情意,带着蚀心刻骨的缠绵,曹语花在北京城中相思成疾,为伊憔悴为伊损。她怜惜她孤独遗世,对月伤怀,看花落泪,只因她不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怜惜她一路风尘仆仆,不辞冰雪为卿热。一句“我嫁给他其实是为了你”唱出了无尽的缠绵之感,枕上的缠绵,还有情欲,而灵魂的缠绵,只有灵魂啊,也只容得下灵魂。
多少莲花看得见,画得出,也写得出,可是缠枝莲只活在了瓷器和锦缎上。还有那看不到,画不出的缠枝莲,是在心中,是在光阴的深处。瓷器和锦缎上的缠枝莲,活出了一种光阴的味道,那么深厚,那么有古意,读起来就有一种奢侈的美丽。清素的瓷胚上,轻描淡画的缠枝莲;华美的锦缎上,灵魂生香,孤独缠绕的缠枝莲,都是那么遗世独立,永远的活在了烈火熔炉里,活在了古老的光阴里。
那些看不见的,只活在了人们心中的缠枝莲,才最是一幅不可不看的风景。那些缠缠绕绕的事物,带着与生俱来的灵性,哪怕与自己的影子和灵魂缠绕,也愿意活出一种简约却也唯美的风姿。
时光静好的时候,翻开当年那老旧的檀木箱子,焚上一炷香,拿出那些爬满了岁月的沧桑,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独自缠绕的锦缎,在阳光底下细细晾晒,看当年那些绣在大红被面上让我一瞥惊鸿的缠枝莲是否还是最初的模样。
缠枝莲,怜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