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疼】隐秘的疼痛(征文·散文)
一
远处,猫头鹰正歇在一棵老槐树上。
从一本旧书里看到过,猫头鹰现身,主附近有人亡故。对于占卜之术,我自然不信,但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倒是一件无法回避的事实。这突然出现的猫头鹰,让我回忆起了家族的往事,以及家族中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们。猫头鹰喜欢昼伏夜出,从此便与乌鸦一道被民间视为不祥之恶鸟,委实冤枉得紧。曾经听过多次猫头鹰那种奇特的叫声,急促的,沙哑的,低沉的,很像是嗓子眼里憋着的一口浓痰,让人不禁想起惠特曼诗集里的那些枯叶、海岸以及黑色的岩石……
它们因此常常遭人驱赶。然而,人们的每一次驱逐,看上去都像是在命运面前的虚张声势。
很快,有人在黑夜中拧开了灯,猫头鹰便灵敏地飞走了。
许多涉及命运之事,人们向来喜欢以“无常”一词应对,而猫头鹰显然不懂这些。我想,它们在夜空中滑翔之时,会不会在心底嘲笑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呢?除了那蝉,除了那猫头鹰,荷塘的月色很快将蛙声连成了一片。
沉浸在声音的世界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一本书,我被自己打开,尔后又轻轻合上。窗台亮出了深渊的底色,在朦胧的光影里,那股独有的泥土气息便显得有些醉人了。脑海深处,蓦然浮现出爷爷在病中意兴阑珊的样子,我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在书房的香炉里燃起一根檀香。
焚香过半。夜风从窗缝中悄悄溜进来,又悄悄地溜走了。床头柜有一大堆书尚未来得及整理。抚摸着那些业已泛黄的书页,我的心神渐渐在如水的夜色里松弛了下来。久矣不读四书五经,儒家的经典仿佛成为了启蒙的记忆。身边人赠我书生之雅号,却不晓得我连半部《史记》都未曾耐下性子读完。书生这个称呼,已随着桃花源成为了时代的背影。当面前动车呼啸而过的时候,我想,再也不会有人着一袭青衫,骑着毛驴赴京城去赶考了。
如此良夜,欲寻一段明清尺牍隽语以为临帖之用,竟良久未成,只得搁笔。佛言执象而求,咫尺千里,想必,说的就是我如今这般境遇吧。遂想起一觉睡起,又要乘长途汽车赶回西安,故乡又分明遥遥在望了。
这段时间,由于工作上不是太顺心,舌苔上无端冒出了一个水泡,疼得我火烧火燎,几天都睡不好觉。这是在舌尖上。因了这份反复发作的疼与痛,忽然便想到了古代一些咬舌自尽的人。咬舌自尽的多半都是一些女人,她们大抵都有一个共同的称谓。为了家族,为了丈夫,为了维护封建社会的地位,无数女人们挺身而出,在乱世之中完成了一次次光荣的受难。——有烈女,自然也有烈士。往上追溯几千年,去国而沉江的屈原当然也是烈士之一。就在眼下,在这艾草飘香的端午,人们,尤其是迁人骚客们,一再地提及这位汨罗江上忠贞的诗魂,无有他奇,唯敬仰耳。
屈子沉江,自此楚音哀怨,我便开始迷恋陶埙之声。无法想象咬舌的痛楚,也许咬舌而亡只是小说家的一时胡诌。想起“受难”这个词,我贞洁的舌头便开始在牙齿间颤抖。尽管畏惧疼痛,然而这种感觉一旦加诸于身,也并非全然不能忍受。畏惧疼痛的另一个说法就是畏惧死亡。不管遭遇多大的磨难,我都希望那些徘徊在绝望边缘的人,能够好好地活着。倘若按照哲学的眼光来看待生死,其实人最本质的中心思想还是活着。诗人追求的是精神的永生,早已超脱了肉体上的死亡,行常人不能行之事,故而悲壮,故而伟大。
但毕竟还是少数。
唯有活着,才能坐下来探讨一些存在的哲学。也许在西方大师加缪眼里,存在本身即是荒谬的,这就像孩子的乐趣来自于做了一件大人禁止的事情,而患者的乐趣来自于偷偷违背了一次医生的嘱托。人只有在病中,才能发觉自身的虚弱,人只有病着,才能想起一些美丽的东西。那些隐秘的疼痛,经常会让我分辨不清,它们究竟来自于宿命的考验,还是莫名的幸运。
二
舌头上的水泡一度让我辗转反侧,由于无法排遣,这疼痛便成为了一种煎熬与折磨。
我于是将心思重新转回到看书写字上。几乎每天都会有大批的新书涌入图书市场,每天面对翰如烟海的文字与书籍,一度让我丧失了提笔的勇气。在我看来,我的表达何其庸俗,我的发现何其愚钝,我的思想何其肤浅……少年时,曾对文学抱有极大的野心,立志要替往圣继一门绝学,而如今再看,这种野心其实只是潜藏在人心里的猛虎。几乎很难再进入到一种令自己满意的状态里,焦虑时就喝酒,不停地写,不停地喝。文字,有时候便如同假想中的那朵罂粟之花,美丽诱惑,却也致命。
人在小城里被琐事缠绕着,一天天,一月月,竟丝毫察觉不到所谓的时间正在流逝,以致于心甘情愿地陷入在陈年旧事里,当彼此的囚徒。有些人因为活得毫无精彩可言,于是痴痴愚愚,胡搅蛮缠,看着也就不那么让人憎厌。平庸乃是世相,然而红尘深处,父母毕竟赐予了我这副皮囊,既以人的面目行走其间,要掺杂多少贪念与痴念,才能把柴米油盐尽数装进口袋,塞入行囊?
在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里,白流苏隔着棉被与范柳原拥抱的画面,时常会在我脑子里闪现。爱情的性感,现实的艰难,异域的流浪……这样的落差着实令人难以负担。是的,如果我选择了漂泊,我绝不会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站立在故乡面前,还拖儿带女,甚至满脸风霜。我会独自一人,翻过秦岭,记录那些年在北方看到过的大雪。
倘若时光能够倒流,能够允人做一些蠢事,比如说为了跑得更远而丢下爱情,那么我还想在南方漫长的雨季里,去开上一家不被关注的照相馆。白天为一些美人儿照相,华灯初上就拉下卷帘门,像放牧羊群那样,收拢起身边的桌椅板凳。看露天电影,或者睡觉。没错,这只是我的事,这就像我没完成的残稿,这就像我没撬开的啤酒瓶盖,这就像我没关好的窗户……
其实仔细一想,人生总有很多隐秘的伤口,对酒当歌说到底只是一种无奈的洒脱。如果人的疲于奔命,来自于对生存的恐惧,那么梦想就成为了我心底的灯。假使生命只是灯,只是火,只是激情燃烧的热量,必会遭遇风吹雨淋之煎熬,也必会面临油尽灯枯之劫难。当象征命运的潮水消退,当预示青春的烟火转凉,每个人都将要回归到孤独的状态里。
这仿佛是宿命,是宿命里的一道轮回,更是轮回里的一种伤痕。
置身于声色犬马的都市之中,失去了音乐与文学的慰藉,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经,再难感受到心灵的呼唤。当熟悉的灼烧感将我再度拉回现实的时候,我便艳羡起晨曦里的飞鸟来。
据说,有一种鸟因为生来害怕疼痛,所以它们一直在飞,不停地飞。
这多么好。
直到老去,生命都是自由的。
三
在一个深夜,父亲突然推开我的房门,说,去抓一副药来吃吃看吧。口舌生疮而已,活人还能被尿给憋死?当然,这只是芥藓小疾,有时却能主宰心情,乃至于人的命运。
如今,父亲他们这一代人,早已成为了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可以忍受枯燥,为了生活而受尽苦楚;他们也可以流血,为了信念而身陷囹圄。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头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我把父辈视为砥柱,看作磐石,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却好逸恶劳,身在福中而满腹酸楚。是的,我并不想为自己开脱,我自然也是这其中的一员。舌尖上的水泡,让我意识到我已然失去了那么多安稳的日子,那么多足够令人叹为观止足够令人拍案称奇同样也足够令人难以忘却的精彩瞬间。
现代的人们越来越依赖于科技,越来越依赖于电脑以及智能手机,眼前的风景与云烟,在闪光灯亮起的一刹那,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摄取进了另一片天地里。翻开电子相册里的图片,我仿佛窥见世界另一端隐秘的开口。
想起带回来的一台相机,那是富士集团已经停产的一款傻瓜产品,还是刚上大学时买的。时隔经年,摄影师,这个潜藏在心底的梦想,随着漂泊岁月而逐渐褪色。带着这样的装备,显然是与摄影师背道而驰的,但天知道我有多么热爱行走。这两年我去过西北地区的很多城市,在那些地方见到的风景,在心里像是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见证着生命里的奇迹。看到身边那么多朋友都热衷于摄影,我便想起了周晓枫的感慨,她说,“这是一个需要意义才能撑起的世界。”
达芬奇曾在他的笔记里写:我们的一切知识来源于感觉。
也许,美术家对于人生总有独到的见解。摄影师敏锐地捕捉着光感,就像蓄谋已久的猎人。我站在时光之外,抚摸着光束之间翻滚的量子与粒子重叠在一个人的脸上,望着逝去的岁月在一盏白炽灯下奔涌着,流动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是老杜的诗句。我于是想起许多年前,躺在凤江暮色苍苍的院子里仰望星空时的感受。一切正如众多童话所描述的那般——苍穹之下,蓝色是如此清澈而干爽,从不会让人联想到任何晦暗不安的事物。
少年情怀终会过去,而美好的童话在作家手里一直不曾褪色。英国的卡罗尔在《爱丽丝漫游奇遇记》里,就曾将他的美好愿望放在了小女孩爱丽丝的身上。爱丽丝原本是俗世中的小姑娘,却在有一天忽然闯进了童话世界,踏上了一条奇妙的探险之旅。我经常幻想着自己也能够走出一条探险之路,只是书本里的爱丽丝终于发现并走进了兔子洞,而现实中的我却徒劳无功,只能一次次抽身而退。
疼痛让人清醒,但疼痛也同样也让人绝望。人世中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在宿醉之后,仍要清醒地面临黑暗。我忽然发现文人的挫败从来不会显现在自己的文字里。李白如是。东坡如是。稼轩如是。越是豪放,便越是失意;越是失意,便越是豪放。这仿佛是命运为豁达者特意设下的一道怪圈,一旦迈步进去,就是抽刀断水,就是义无反顾,就是壮士扼腕,若想续骨疗伤,就必然承受世俗的反击与嘲弄。
是啊,岁月忽已晚,多像锦瑟上的弦。
在无数个暗夜昏昏,寤寐思服的瞬间,在那些无比沧桑且久远的故事里,谁才是那个可以穿透宿命的泅渡者?
四
那些在繁华深处蛰伏的孤独与喧嚣,都成为了岁月里的馈赠。
人生至此,倦鸟可以归巢,远人可以当归,就连昏黄的路灯也能够发出无声的呼喊。我们东方的庄子曾经说过,“天籁不喧,地籁无穷,人籁万千。”是的,众生喧哗,但只有我知道,在这每一种呼喊里,其实都寄托着人世的血。不可言说,更不能对人倾诉。隐秘的疼痛将一直停留在我的舌尖上。活象一株草,它们逐渐生根发芽,然后迅速枯萎凋零。千帆过尽,斜晖脉脉里的往事,恰似一抹触不可及的温柔与娇羞,只等漫天云涌之时再度被人携着,回归到风情摇曳的梦境里面。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白居易说的哪里是草,分明是人心。
正如我无数次以为自己置身于光明之中,其实只是站立在深渊的边缘;正如无数道风声越过了少年眼里的孤独,却始终难以穿透远方。也许父亲并不知道,那些梦想仗剑走天涯的人,其实根本无需汤药。他的顽疾存在于命运的转折之处,就像我始终坚信的那样——通往另一个时空的秘密隧道,就在荒原的中央。
隐秘的疼痛,其实就驻守在我的内心里,像一盏盏渔火,永久地摇曳着,飘荡着。
谢谢参加征文!
祝文丰笔健!
同样的,也感谢流年。
比如:“这段时间,由于工作干的不是很顺心……”可换成“这段时间,因工作不顺……”类似的话,曾经说过所谓干净的字,大抵就是这种无累赘而意思不改的样子了。
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老友夤夜来访,感念在心,祝秋安。
此文,将“疼痛”隐秘在文字中,自然且贴合当时的心境。散文富有张力,且情感如深流的水,直抵读者的心。柳约文字功底深厚,笔法娴熟,表达节制,不失为一篇好文!
这多么好。
直到老去,生命都是自由的。
从一些散句中走过,心为之颤动。
我想,敬畏文字的人,他们的每一种表达,皆是为了见证。
诗人小舞可算其一。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