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着箢箕，母亲佝偻着背走前头，母亲真是老了，腰身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膝盖严重变形，往外扭着，脚底长满了鸡眼，一走一颠地，好慢又好累。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坡，到了坡顶，一条白白的水泥路呈现在眼前。
　　 “妈，这条路什么时候修好的？”
　　 “去年他们崇阳村修好的。”
　　 想起儿时下雨天在这条黄土路上艰难行走的样子，我不由得说：“太好了。”
　　 “好什么好，路再好没人走也没用。”母亲喘着粗气淡淡的说，“在前面那个石头上歇会吧。”
　　 “你还记得这个区茶厂吧，当时多兴旺，这条黄土路上，人来人往，远处山村的人打着火把、马灯到这里来卖茶，好多的妹子媳妇清早到这里采茶，哪像现在这么冷清？今天这么天光地晴的，这么开阔的茶园上，你能看到一个人影吗？”
　　 我放下箢箕，取下斗笠，纵目远眺，哀伤从心底升腾、蔓延。曾经的那个绿浪滚滚的千亩茶园呢？那些穿梭其间色彩缤纷采茶精灵呢？还有那些音润婉转的茶花鸟呢？除了死寂，就是苍凉。
　　 “这个茶园已经被卖过两次了。”
　　 “怎么卖？”
　　 “几年前，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腋下夹着皮包到我们村里来说，国家有政策，要退耕还林，区里的大茶园要全部种杉树，他承包了，要我们去把茶树挖了，把杉树苗种上，工钱150块钱一天，村里春生他们都去了，还担回了好多茶树柴。我呢，莫说没力气，就是有力气也不去赚这个钱，茶树可是摇钱树啊，一棵棵的挖了，烧了，多可惜啊。你看他们几年前种的杉树活了几棵？有的被牛吃了、踩了，有的旱死了，有的被人拔了栽到了自家山上了。”
　　 “那个承包人呢？”
　　 “他只负责当时栽上杉树应付了上面的检查，领取项目资金就行了。”
　　 “那第二次又卖给谁了？”
　　 “卖给了一个砖厂老板。你看挨着三拱桥那边，原是一座大乱石山，我们搞集体时，几个村的人搞大会战，砍倒荆棘，移走石头，然后平整成梯田一样的垄，在每一条垄上种上一行茶树，后来茶树长大了，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条绿色的龙。”
　　 我顺着母亲的手指望过去，绿色的梯田不见了，只见东一个大坑，西一个洼地，有的地方已被附近的村民蚕食，种着些作物，有的地方生着一小丛杉树，是上一个承包者残存的果实，千亩茶园已是千疮百孔、杂草丛生。
　　 “砖厂怎么停了呢？”
　　 “不知道。”
　　 我和母亲再翻过一个小坡，就来到了我们村里的茶园，远远就望见我家的茶园上插着三四根竹竿，竹竿上悬挂着褪色的红色塑料袋正迎风招展。
　　 “妈，茶园里又没人喂鸡鸭，你插这个干什么？”
　　 “赶鸟雀呢。这几块土，我补了三次豆种子豆苗才长齐整，开始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还是你奇叔蹲在茶树下守了半天才发现全是鸟雀把豆种啄走了。”
　　 “以前这些茶土间都种玉米、红薯、花生、黄豆，好像没听您说过鸟雀搞破坏的事。”
　　 “是啊，以前，土地是宝贝，恨不得茶树兜底都插一株红薯藤，大家都种，满山满岭，喂饱那几只鸟雀还不容易？哪像现在，这么大的茶山上只有我和你奇叔种了作物，整个茶园全荒了。唉，为了一个‘钱’字，田、土、山，都扔了，有的连爹娘崽女也扔了。”
　　 我环顾四周，除了虫鸟的啁啾，微风的呢喃，整个茶园一片死寂，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荒草连天，把茶树，把土地全吞没了。我扯着黄豆，泪水和着汗水，滴落在印满儿时足迹的黄土地上。
　　
　　 六
　　 刚把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处理好，黄绿色豆荚又堆满了厅屋，我惊叹我那个只有69斤的娘的能量，竟然也能在黄土地上创造出这么多财富。
　　 吃过中饭，我和母亲开始整理豆荚，突然“砰”的一声铳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妈瞪着我：“哪里放铳？”
　　 我扔掉豆荚，来到坪里往院落一瞧，发现春生哥屋门前的路上正烧着什么冒着青烟，村里的老人小孩从各条小路上跑来。我忙叫来母亲，母亲一看阵势，要我回去锁门，她先往春生哥家走去。
　　 春生嫂子投塘自尽了。
　　 小石在哭着打姐姐电话，要姐姐先到镇上买了装殓的衣服回来。
　　 春生哥哭着跟四爷爷讲述：吃中饭时，小石他娘要我帮她起开一瓶罐头，说她想吃，吃了一半就给了我那小孙女。我说明天中元节，去镇上买点肉回来祭奠一下先人，她说，你要权婶再帮小石谋个姑娘，我还吼她瞎操心。等我从镇上回来，见轮椅上没人，就往屋里寻，屋里也没有，我心慌了，忙去屋门口看东叔的鱼塘，没发现什么。小石抱着小孙女去罗医生的诊所打点滴回来了，他沿着东叔的鱼塘再寻了一遍，然后往我们家的鱼塘走去，突然大哭大喊起来，他娘已漂浮在水上了。
　　 四奶奶烧了一大盆热水，和母亲一起开始为春生嫂子净身，我不敢看，想抱抱小石手里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又认生，哭着不肯。我来到屋外的台阶上，看大家忙出忙进。
　　 不一会，袁道士来了，要过亲人的生辰八字，掐着手指，翻着历书，好一会才说：“你们也不要哭了，人家思前想后都想清楚了的。你们想，她腿脚不方便，却没有就近投东叔的鱼塘，而挪到自己家里的鱼塘，她不想为你们留下一点麻烦呢。明天是中元节，打发先人们回去的日子，她想跟着先人们走，免过奈何桥，免受苦难，下辈子做好人呢。”
　　 “明天，太急了吧？”四爷爷说。
　　 “明天不上山，就要过五天才行，您说这家子撑五天得发费多少钱啊。”
　　 四爷爷跟春生哥说了，春生哥不太情愿，四爷爷说：“如今死顾死，生顾生，明天送她上山，遂了她的愿吧。春生，你跟袁道士去踩山，我去你东叔那看看料（棺材）。”
　　 当夕阳淡淡的光线射进昏暗的厅屋时，母亲和四奶奶终于从里屋出来，我忙跟着母亲回家。母亲看我哆嗦着，拉过我的手，讶然道：“大热天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眼看太阳就下山了，母亲忙着将鸡鸭归笼，我就站在门槛边拿个扫帚帮她，她要我去灶屋煮饭，我磨蹭着不走，等她到了灶屋我马上跟了过去，她拿着升子去房里打米，我马上跟到了房里，母亲烦我了，吼道：“你今天怎么啦？”
　　 借着这吼声，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妈，我怕。我满脑子都是春生嫂子湿淋淋的头发和胀鼓鼓的身子。”
　　 母亲笑了，又哭了，擦着眼泪说：“现世宝，人死如灯灭，有什么怕的。”
　　 终于可以躲进被窝里了，母亲说：“碎碎，你说我那天讲的那句话会不会被你春生嫂子听到了？”
　　 “哪句话？”
　　 “就是小石相亲那天，我跟你说‘有她在，小石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她怎么就投塘了呢？”
　　 “那么远，怎么能听见呢？春生嫂子虽然病了，但心里明白得很，她知道自己是家里的拖累，她走之前不是还要春生哥求权婶给小石谋一个姑娘么？”
　　 透过窗棂，正好看见淡白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我了无睡意，锣鼓声、铳炮声、哀乐声，搅在一起，心里格外忧伤。
　　 “妈，明天我要回去了。”我试探着说。
　　 “放假也不多陪我几天？”
　　 “刚才学校来电话说明天要开始补课了。”我抓住母亲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弱点撒了谎。
　　 “那明天你要早起早出院落门，莫在她后面碰上了晦气。”
　　 “死者为尊，我想送春生嫂子一程再走。”
　　 “傻姑娘，活人为大，吉时出门，万事顺利。”
　　 夏天的早晨，所有活物都醒得早。当太阳投出它第一缕绚烂时，我已在母亲的催促下走出了村口。在河水的叮咚里，我想起了那些在外奔波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还好吗？你们梦里回过故乡吗？家园都荒芜了，你们何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