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彼岸系列】彼岸长情
“我也知道你不是阿兰。阿兰的眼睛圆圆的,一条粗粗的辫子,一笑两个酒窝,穿着红色的棉袄……但是我这个故事没有人感兴趣,没有人愿意听。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揭开了尘封的故事,让我有生之年缅怀一段美好的岁月,再一次想想善良的阿兰。”
“我就是阿兰,我脑子记得牛背山的一切。让我给你把《峥嵘》写完吧?”我激动得脸涨红,心里一股热浪冲击着。
“我年纪大了,之前我写的书稿,陈鹏交给印刷厂打字印刷,结果他们搬家给全部搞丢了。我痛了好久。现在的这个《峥嵘》是又重新写的,我不能带着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到另一个世界。”
“让我陪你把他们写完。你口述,我来整理。”我急切地说。
“你年纪还小,还有很多事要做。写这个耗时耗力,而我又耽误不起了。”
“我愿意陪你写。在我的记忆里,有这么一段情结,我寻了很久。阿明。我打字很快,也能整理。”我像徒步穿越半个英格兰的哈罗德。我穿越了半个中国,才找到你。阿明,你不要拒绝我。我的眼泪流在脸上热热的。
“你和阿兰一样淳朴善良。好,我同意了。”他笑着,暖暖的。笑不会苍老。太阳挂在中天,尽管在寒冬里脸色苍白,它依然淡淡地笑着。它是不是知道,过不多久,一切都会康复的,大自然也会变绿的,
六
我搬了家,租住在滨海小区后面那条小巷里。房间不很宽敞,仅容一张床一张桌子,城市的房价比早晨的太阳升得还快,房租都跟着上去了。阿明坚持每天过来,他的语速很快,我把录音存在电脑反复听过,征求他的建议,才敢在电脑上敲字。我的文字功底也还行,随意翻看前面的章节,担心写法和笔调有差别,决定挤时间把写作风格统一一下。每天我都要写到深夜,那些字蹦着跳着在我眼前像小溪里欢快的鱼,写到三十万字的时候,那些欢快的蹦跳着的鱼变成了眼前狂舞的金星。我躺在狭窄的房间里高烧三十九度,胃里翻江倒海,呕吐不止。
过年的时候我妈说要来风城看我,因为她在视频里看到一个面容憔悴的我。她坚持要来,我说去车站接她,但剧烈的呕吐使我酸软无力。我告诉妈妈,我就住在淮南路九十三号。
阿明这天来得特别晚,他进门看到地上的秽物,看到我躺在床上,万分愧疚地说:“都怪我心急,你这么拼命,不累坏才怪。”他摸了我的额头,要送我去看医生。我实在不放心一个七旬老人在严寒的冬天亲自上街给我买药,虚弱地撑起身子,拉着他的衣袖。阿明这才作罢,他的目光从眼睛里流出来,都是怜惜的光。他亲自烧了开水,给我冲一杯姜糖水,慈祥地端给了我。
门“咚”地推开了。一个女人的剪影闪了进来,我以为是我妈妈从南山来了,扭过头还没有看清楚,声音就像冰雹一样又冷又硬砸过来。我吓得连忙坐了起来:“躺着呀!我说这些日子我爸爸怎么找不到人影。原来是挤在这么一个犄角旮旯里。这是干啥呀?你躺在那里,让一个老人伺候你,特别舒服是吧?”
“海燕,芝芝是我请来的、给我写书稿的贵人。她都累病了,你怎么说话呢?”我看到阿明慈祥的脸浓缩成了怒容。
“小涛,你看看现在小女人多有心机,放着正经的工作不干,专门打离退休老人的主意,盯着他们的退休金,这也太不要脸了!”房间太小,叫嚣着骂我的、名字叫海燕的女人把肥胖的身子往里面挪挪,让那个叫小涛的男人挤了进来。陈涛!我惊得浑身的血管冒出一股股寒气,冷得我打了一个哆嗦。这个喊着爱我的男人是阿明的儿子吗?老天呀!
陈涛看见床上的我,也像被电打了一样,愣住了。继而他哈哈大笑,像夜晚树枝上停宿的乌鸦,发出阴森的可怕的声音:“是你啊?哈哈!你念念不忘的阿明,是我老爸!芝芝,你能量很大呀!这太戏剧性了吧,哈哈!”
他狂笑着,那个叫海燕的女人好像明白了什么,过去拉扯着阿明的衣服说:“爸爸,你都看见了吧!这个女人什么货色?她原来是小涛的女朋友。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让她到我那里来找你!”
“我哪儿也不去!”阿明气得坐在床上,“你们都忙,想让你们给我找个人写小说,我连面也见不了。现在芝芝千辛万苦帮我写,你们在这里闹腾啥呢?”
“爸爸,你要写自传,我们理解和支持你呀!我们找人为你写。你只要录音,不用东跑西颠,她就给你写好了。你看你现在,跟一个小女人挤在这么一个破地方,你了解她吗?还端水给她喝。我从窗外看见这一幕,脸都发烧。”海燕声音又尖又细,一句一句像锥子,撞在在低矮的窗口上,砰砰作响。
“爸爸,这个叫芝芝的女人,以前她跟你儿子卿卿我我,嘴里却喊着阿明,跟我装疯卖傻,把我的情感当儿戏。你以为她嘴里喊的阿明真是你呀?也许是张明、李明、王明……”陈涛转过身,走到我眼前,猪吃饱了似的哼哼两声,阴阳怪气地说,“芝芝,你想傍大款,我理解!女人想过好一点,没什么!但是你打我爸爸的主意,我们都要脸,是不是!”他说完这句话,轻蔑的眼神,像僵死的鱼的眼睛。白多黑少的图像定格在我身上,然后猛地转身,往外走,风衣的衣襟甩在我脸上。
“阿明!让他们滚!”我耗尽生命里最后的力量,喊破了嗓子,喊破了血管。
“阿明是你叫的吗?你还知道不知道羞耻二字?”
“啪!”陈涛的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所有人都像冻住的蜡像。我妈冲进来,丢开手里的皮箱,把耳光狠狠贴在陈涛的脸上。“我打的就是你这个龟孙子!我待你像亲儿子一样。芝芝病了,你这个畜生,还这样污损我女儿!”
陈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打得没有缓过神来,旁边的海燕却像一只母狮子一样冲上来:“你是什么人?敢打我弟弟!”两个女人像线团一样滚在一起。海燕力气大,把我妈妈从屋里拖到屋外。隔着玻璃,我看见她们扭在一起。我听见叫海燕的女人粗重的声音就像她的身体一样压着我妈妈,砸着我妈妈:“你是她妈妈。来得好!抓狗看母,你教出这么好的闺女,会勾引老人!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我翻身下床,我要帮我妈妈,揍死这个女人!一阵剧烈的眩晕袭击了我的头脑,我胃里又是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无力地倒在床上,我的眼泪喷涌而出:“妈妈!你们不要打了!”
阿明的胸部像起伏的群山,他一把抽出门后面的拖布,朝着一边看热闹的陈涛使劲打去。陈涛弯腰一闪,趁机跳出了屋子。阿明一脚跨出去,朝着两个滚动的女人,次次要抡下去,却看不准目标。他一把扔掉拖把,在海燕身上捶打撕扯,然后,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地。
“爸爸!”海燕放手了我妈妈,披着凌乱的头发。陈涛也从一边赶回来,用手机疯狂拨打120……
我住院了。高烧四十度,原来体温可以无限升高,也死不了人的。睡了很长的一觉,好像从天边赶过来,走了半个多世纪。睁开眼睛,又一次看到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但这里不是南山医院,是遥远的北国。我妈妈在床边洗着毛巾,正要把它热气腾腾地往我额头上敷。只要我发烧了,她总是这样。我小时候体质不好,我妈妈常常背着我半夜敲开街边小诊所周医生的门。她总是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把苦苦的药喝下去,马上往我嘴里塞进一勺黄糖。我上初中是走读,不管酷暑严冬,我妈妈总是站在广场的一角,等着我,然后和我一起回家。
“妈妈”我深情地叫了一声。两根白头发在她的头顶飘散着,我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妈妈,你都有白发了。以前你的头发一直乌黑油亮的。”
“芝芝,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是不是?”我妈妈眼里飘动着夏天的云,那些云在眼角徐徐聚拢,幻化成滴滴细雨沿着脸颊流下来。她握着我的手,细细地摩挲着,“真好!芝芝,等你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查房的是个年长的胖乎乎的李医生,他看到我拉着妈妈的手不放,立刻笑着说:“醒了就撒娇啊!呵呵,今天芝芝气色好多了!”
“李医生,芝芝是在一次车祸中捡了一条命,她醒来以后就不记得我们了。说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话。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李医生笑笑说:“我以前也接触过这样的患者。他们的头部受了重创,暂时失去了记忆,或者部分失去了记忆,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意识。说话莫名其妙,就像民间常说的鬼魂附体。其实这就是一种癔症,是一种植物神经紊乱的现象。只要适当休息,保持心情愉快,过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恢复。”
“那她怎么记得在深山里救起了一个叫阿明的人?山有名字,叫什么牛背山?还有那些水,稀奇古怪的事就像前世发生过一样?”
“她小时候是不是有某种英雄情结?或者经常观看一些英雄杀敌的影片和小说故事?芝芝可能是经常把自己幻想成故事里的角色。脑部受伤以后,很容易将这些意识复活当成真的经历。至于阿明这个名字比较普遍,可能是个巧合吧!”
“李医生,可是真的有一个叫阿明的老头,和芝芝印象里的故事吻合。”
“我都说了。这很可能是个巧合。呵呵!我研究神经学很久了,要相信科学啊!”
我妈妈频频地点着头,对李医生千恩万谢:“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说着放心,却把似懂非懂的眼神丢给李医生问:“她念念不忘的阿明和牛背山的故事,会不会真有其事?李医生,有没有一种可能,人会有前世?”
“哈哈!这个问题我也说不好。”李医生大笑着。这时敲门声响起,玻璃门外映着黑乎乎的身影。我妈精神开始恢复,声音变得清脆起来,问到:“谁啊?请进!”
门开了,陈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陈涛。
陈鹏深深地向我妈妈鞠了一躬,又转过来朝着我做了同样的动作:“对不起!我代表全家给你们真诚道歉,给你们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这次的医疗费都算我的。芝芝,这是两万块钱,你好好补补身体,好了以后继续到公司上班。”
陈涛站在一旁低着头,跟着陈鹏给我和妈妈深深鞠躬。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一言不发。
“我们不缺钱,也不需要你的安慰。芝芝好了以后我们就回南山。”
陈鹏把纸裹着的两万块钱放在床头,被我妈拿过来塞在他怀里。他又一次放过去,我妈又执意投在他怀里。陈鹏端着钱,站在那里沉默半天才说:“我这次来主要是道歉,想弥补一下对你们造成的伤害。请你们原谅!我还有一个请求,我知道说这个话难为你们。这几天老爷子住院以后,不配合治疗。不吃不喝不说话。老爷子戎马半生,我妈又去世得早,他特别不容易。他这样不配合治疗,就像打我们耳光一样。所以我请求,芝芝可不可以去劝劝老爷子……”
“不可能!你们家的人我们招惹不起。你家老爷子怎么样与我们无关。刚才李医生也说了,芝芝是因为脑子受了重伤,才有了那种模糊意识。现在她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陈鹏深深又鞠了一躬。陈涛在旁边也跟着鞠躬,他的脑袋抬起来,又低下。无处安放。
陈鹏眼里泪光闪烁,再一次对我妈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叫你一声阿姨啊!这里面的情况我现在也大致了解了。这几个月芝芝全心给老爷子写自传,他们彼此也有所了解。我真诚地希望她能过去劝劝我爸爸。只要他配合治疗。我愿意把这件事负责到底。”
“妈!我想去看看他。”
“你不能去!他们家的人是老虎,会吃人的。”
这时那个胖胖的叫海燕的女人扭扭妮妮从门里挤进来,像缺了水分的植物一样,耷拉着眼神,走到我母亲身边说:“对不起,是我不对。你打我吧!”她抓起我妈妈的手就往她身上打。我妈妈挣脱了她的纠缠,气呼呼地坐在我身边。
“妈,我想过去看看阿明。”我扯着我妈妈的衣襟,就像小时候缠着她买爆米花一样。我看见我妈流出怜爱的柔,她实在舍不得让我再生病了。
医院的走廊很长,我妈妈用轮椅推着我。我腿又没有毛边,能走。她说我身体虚弱,宠着我。陈鹏和陈涛抢着要做这件事,被我妈妈谢绝了,只好跟在后面护卫着。
阿明躺的床很高级,宽宽的厚厚的,房间里还有电视和洗手间。一个大约五十岁的女高护在他身边忙碌着。他枕着雪白的枕头,看见是我进来,马上要坐起来。陈鹏急忙过去扶住了他。
“你这几天不吃不喝呀?”我笑着问他。阿明一把抓起我的手,仔细摸着,又摸摸我的额头说:“芝芝,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今天看起来真的精神了。”
“你怎么不吃不喝?”
“我就是血压窜上去了,又不是大病。那天闹成那样,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吃得下吗?”
“那也要吃嘛!”我看着他的眼睛逗他说,“你不好好吃,《峥嵘》咱就不写了吧!”
阿明有点激动,手脚频繁活动。被子的一角被他蹬翻在一边。他弯下腰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腰间一道伤疤。他是阿明。我又一次看见他的伤口,看见牛背山那个秋雨的夜晚。
“你还帮我写吗?”他像小孩子。
“你要多多吃饭,配合治疗。病好了以后,我们又能接着写小说。我还要陪着你去牛背山看看。”
阿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头转向窗外:“芝芝,你看,枝条都开始发嫩了,说明春天马上就来了。春暖花开了,你陪我去牛背山吧!”
想象力是一种很可怕的创作能力。我女儿的作文里有一句话,异想天开是人类发展关键的一步。
有了这一篇,一段时间你对于写作的疑虑和失落都可以打消了。它就像一座碑一样引人注目,爱好文学的人无法视而不见地绕过。
不足也有,小说以长时间休克状态中醒来的女主的身份叙述,在分量上,应该对梦境中的细节描述多些,尤其是她刚醒来的那几天。而文中对现实中的细节描写过多过细了,执着于梦境的她,对现实的观察关注是不会那么细致的。
开篇有一处,平躺在床上的她,应该看不见身上被子印的字。
这一篇不仅在你的作品中达到一个高度,在书屋的作品中也能算一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