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经历】生死两苍茫(征文·散文)
人为什么会死?当对死亡作出上述检讨以后,我们很自然地会回到出发点上。第一个国庆长假的时候,父亲与我不辞而别,那是在皖南青弋江边的弋江镇,过去是宣州首府。那天的事情也确实有些蹊跷。朋友开车,我们两个小家庭到芜湖市里的赭山动物园,两家的孩子就喜欢那儿。按照以往的习惯,肯定会在市里吃午饭的,下午不紧不慢地回来。可是那天不一样,一致的意见是赶回来。中午在沙滩饭店用餐,然后各自回家。没一会,就被电话吵醒了。我于是急急忙忙地跑到医院。
——父亲睡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氧气瓶好像在努力延续着他的生命。医生们忙碌着,轮番地进行各种各样的抢救措施。然而,脑血栓的父亲依然无可挽回地离开了我。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父亲是在我点头之后离开的。——医生们尽了完全的努力,个个满头大汗,却没有丝毫起色。也是医生的姐夫轻轻地对我说:“爸爸不行了”?那征求意见是否继续徒劳地抢救的疑问目光,憔悴的面容,我至今记得。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拒绝父亲已经离我而去的这个事实么!
父亲一直没有醒转过来,他没有来得及和他的亲人们说些最后的话。是我点头的,医生们放弃了抢救。我是家中的长子。父亲从此撒手西去。生与死在一夜之间逼近。我看见了永恒的黑暗。
一个人坐着,已经是子夜了。我在自己的一爿书屋里,想着关于死亡的话题。
刚刚说的都是一些法律上的自然死亡,也就是习惯上的正常死亡。也有非正常的暴力死亡,比如因为战争,因为刑罚上的被强制致死等。
死,会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人生在世,雪泥鸿爪,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物质的东西消失了,精神会多多少少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故而,有人说灵魂是不死的。相对于生命来说,死亡是恒久的、漫长的,而生只是瞬间。在茫茫天宇间,地球是一艘小小的诺亚方舟,不知道要载人类去何处。而作为个体生命的消失,放到这样一个大背景上面,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生与死,谁更本质,谁更接近于真理?也许人类自身永远没有能力解决这个课题,就像无法超越我们的皮肤。“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到底庄子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子,这有点像鸡与鸡蛋的关系。雅斯贝尔斯在《哲学导论》p13页中说:“哲学就是在路途中。”或许,对于生命而言,也不过如此。
对生死问题,看得比较通透的,在传统里,要算乐府民歌了。那些作品往往经历了战争之苦、丧乱之痛,又少了文人的雕琢,一派天真、自然的性情。类似的想法,已经在我的《笑攘攘红尘》和《绝句》两文中有过描述了,我不再重复。
一期荣花一杯酒,四十九年一睡梦。
生不知死亦不知,岁月只是如梦中。
日本的上杉谦信有过这样感叹生命如花如梦的汉诗。1989年10月,当我在铃木大拙的禅学里拜读到这些诗句时,就有过拈花微笑的合意。生与死,不就像花开花落么?“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按照禅宗无常的理论,似乎花落是因风雨之故,但事实上,花在绽放之前,已经历了花落的阶段,风雨只不过间接展露了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因为“花开自会落,人生而必死”的自然法则,而抱持着超越寂寞和悲哀的态度,不流泪,也不悲戚,这也并非“悟”。要能在雨落絮飞的境界里,深刻感悟到凄然,才更接近于人的本真。此所谓人性如此。西行法师《山家集》如是说。
在如今这样的一个网络时代,知识已经蜕变为一种技术手段。前两天,我随便百度一下“名人自杀”几个字,就发现了一大串堪称重量级人物的名单,也够触目惊心的。其中,最靠近的名字是香港艺人张国荣。我依稀记得媒体为此很热闹过一番。也许这个世界已经太过疯狂,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能够夺人眼球,给别有用心者带来利益,就没什么能炒不能炒、敢炒不敢炒的。近期的“艳照门”事件,也是这种现象的代表作之一。
然而,自杀是确有传统的。在我国一直研究不够,我猜测是文化背景的缘故。中国是一个以和为贵,中庸之道盛行,述而不作,不语怪力乱神的文化之邦、礼仪大国,如果妄言自杀,是可能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西方则情形不同。在现有的关于自杀的典籍中,可以看到这样一些记载。古希腊罗马反对以伦理学为根据的自杀。在雅典,凡是企图自杀者,都会受到斩去一只手的处罚。性情温和的古罗马人则判定自杀是对戒律的触犯,他们严守基督教义,坚持“汝不可自戮”。19世纪始,自杀开始作为医学问题来研究。1897年,埃米勒·杜克海姆开始研究社会失调和异化背景中的自杀。心理学将自杀推进到自杀者个人动机的特性,以及自杀意图的类型、等级的考察上,涉及范围拓展至自我毁灭行为。如今已经步入信息爆炸的时期,不管你自杀,就是更严重十倍的,也照样可以被人们津津乐道。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已经到了可以被认定为公理而无须举证的地步。
其实,自杀就是选择性死亡的一种。我们可以选择生存,可是不见得就有选择死亡的权利。比如,关于安乐死的争议至今没完没了。当然,这里面的法律与道德观念的冲突,并不是我想深究的。在现行法律里面,给他人实施安乐死是触犯刑律,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我实际上更关心的是,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是主动地“慷慨就义”,还是“你别无选择”,按照习惯性的思维,应该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才对!我的着眼点是,人类的本性,和灵魂深处的那一部分。我对“视死如归”这个词的发明,感觉特别地好。原来死亡就是回家,回到生命的起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们一直在旅途上。
西美尔说:生命包含着比生命更多的东西。
弗洛伊德说:美的短暂性会提高美的价值。
歌德说:生命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为了生存而放弃生存。
荷马说:犹如树叶的生机,人类也同样。一代人逝去,另一代人又来到。
爱默生说:如果我的小船沉没,那是到了另一个海上。
如果我们可以将死亡比作小船沉没,那么自杀是否就是提前到了另一个海上!没有一张可以横渡的船票,他们也强行上船,并最终到达另一个海上。海上风景甚美!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一个年青诗人自杀者的诗句。
我常常惊诧于面对自杀,或者说在即将死亡面前,很多的先辈却能够坦然视之,有的还很诗意做派?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对人生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依恋么,是从内心深处已经厌倦于滚滚红尘?因为失望而放弃,因为抑郁而解脱。当脆弱的生命个体无法自我实现的时候,当孤独的灵魂无法自我抚慰的时候,当抗打击的承受度超越极限的时候,除了选择死亡,别无他途。《热爱生命》的杰克·伦敦不再热爱生命了。说“人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海明威也遭到致命一击。生性乐观的奥地利物理学家玻尔兹曼,在1906年的某个夏天,独自进入森林就没有再回来。1902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洛伦兹忏悔道,在今天,许多人提出同昨天他说过的话完全相反的主张;在这样一个时期,真理已经没有标准了,也不知道科学是什么了。我很后悔,我没有在这些矛盾出现的前五年就死去。
他们选择自杀,是否意味着生命的支撑已经坍塌呢。1965年1月,一个女诗人写了一首震惊世界的作品,并且以实际行动验证了她的理论。诗歌的题目叫做《自杀手记》。在诗里面,安妮·塞克斯顿回顾了她自己同那种渴望相关的生活,这种渴望,即是:
我此刻也将离去/既非由于我年迈老朽,亦非由于我/身罹重患。/轻率,却毫不含糊/
自杀也许需要很多理由和勇气。也许对自杀者而言,这种行为本身已很能说明问题。很多的说法一直包含在看似平淡的叙说里。是泰勒斯说的,还是谁说的,个体的生命,就像萤火虫,或者流星,瞬间划过灿烂的夏日星空。
生死两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