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重逢(小说)
一次,棒子让王山给一个顾客送药,让他亲自去,而且这次药钱都归王山。王山也没在意,心想送一次药钱能有多少还都归我。等药送到顾客手里,看着收到的钱,王山傻眼了。一沓钱,一个数吧?自己还从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钱。买家让他数数钱,王山的手有些抖,那些钱就像针,而且是火烧过的,又扎又烫。王山找到棒子,说钱太多了,这钱不会不干净吧?那么少的药这么值钱?棒子嘿嘿的笑,“大哥,今天你也过手了,以后咱就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不瞒你了,今天你送的货是白货,别看少,那可是比黄金还值钱。”说完,棒子的脸上的横肉抖了几下,目光中透出几分狡黠,几分窥探。王山当时就石化了,“棒子,你是说这是毒……”棒子掐灭手里的烟,丢在地上,用左脚尖使劲儿踩了又踩。
6
王山不敢不要钱,又不敢回家。一连几天,王山都待在棒子的药店里,药店和平常一样,买药的人很少,特别安静。王山的心静不下来,他夜夜失眠。梦见棒子脸上的横肉,梦见江秀和孩子,梦见患了眼疾的母亲,梦见呼啸的警车……每次惊悸而醒,就再不能安心地睡去。该怎么办?不回家也不行。硬着头皮王山回了家。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能逃过江秀的眼睛?而且他也不想再隐瞒了,江秀是自己最亲的人,该和她商量商量怎么办。当王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一切,江秀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这……你犯法了呀!”江秀就这一句反复的嘀咕。王山双手捶着头,“秀,都怪我,不该和他们来往,我一时糊涂,现在……现在可咋办?”
“怎么办?去自首!”门口,王山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的眼睛还不能完全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这次只做了一只眼睛,而且还在恢复期,但她的心太阳一般明亮。
“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我和秀等着你。不能让更多的人受害,毒品,那是缺大德的营生。”拿着那一万块钱,去自首,现在就去!”
“妈,我……我进去了,你们可咋办?孩子还这么小……”
“总有办法,饿不死。你也要给孩子积点儿阴德。快去!”王山妈声嘶力竭说完最后一句,便泣不成声。
江秀没出声,她知道妈说得对,但想想以后的日子让她一女人脊背发凉。王山看看妈,看看江秀,看看孩子,眼泪刷的一下子铺满了脸。他拿起钱,朝最近的派出所走去。
因为是自首,又举报有功,协助警方破获了本市一个产供销一体的贩毒团伙,王山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几后年,王山因在狱中有立功表现,减刑三年。当他出狱的那一天,看到母亲和儿子,才知道江秀已经在两年前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商人,离开了王家。每年,江秀都会寄钱回来。当初在一起没有仪式,如今离开也没有手续,简单倒也痛快。王山能理解江秀,好好的一朵花,就这么让自己糟蹋了。除了思念,心底竟生不出一丝恨意。
十年转瞬即逝。儿子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上了高中。虽说成绩不好,但有儿子有妈,家还是家的样子。王山出狱的头些年,也尝试过不少工作,但终究时代的脚步太快,他跟不上节拍,自己学历低能力有限,还有入狱的污点,最后落脚的工作单位就是市里卫生环卫大队了。王山平和了,自己已近天命之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活着,为了母亲和儿子,这样也很不错。有一份稳定靠自己力气的赚干净钱的工作,苦是苦了些,安稳就好。至于女人,他有过江秀,这么多年一直无法释怀。王山妈倒是提过让王山找个伴儿,王山说算了,消停儿过吧!
7
王山吃完最后一口饭,也顺便把刚才那个身影和所有的回忆埋进心底,继续自己的清扫工作。
又是一个夜晚,王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母亲一如平常,在等他回来后端出饭菜和儿子一起吃晚饭。王山一再地告诉老妈,不用等他吃晚饭,太晚了,岁数大的人要早吃晚饭,免得肠胃不舒服。可王山妈答应了无数次,却食言了无数次。后来王山索性由她去了,过日子自己舒坦就是幸福,老妈就喜欢这样,这就是幸福。
将近十点的时候,王小山下晚课回来。一进门,劈头就问,“爸,今天你是不是遇到一场车祸?那是我同学孙青,听说他已经不行了,特别严重。”
“什么?真不行了?”王山挑起眉头,语气沉重,“嗯,我看见了,一辆本田干的,还跑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爸,老师让我们捐款呢。原来孙青他妈也是清洁工,还是单亲家庭。他妈是因为孙青读书才来市里陪读的。孙青成绩特别好,就是平常不爱说话。”王小山第一次这么急切的和王山谈论一个同学。
王山从怀里拿出钱包,仔细数数里面的钞票,捻出两张递给王小山,“明天捐上。”
“爸,我知道出事的地点离你很近,你看清车牌号没有?老师说孙青他妈一直在找看到车牌号的人,老师让我们回家和家长说说,要是谁知道,绝不能放过这个人渣。”王小山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山。
“我?我没看清啊。当时车一下子冲过去……”王山稍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一个老女人苦苦哀求王山。
“王山,你看清楚车牌号了吗?你要如实回答,不能有所隐瞒。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仅关乎法律,也关乎人的生命。”一身警服在王山的面前危襟正坐。
“我?我没看清啊,当时车一下子冲过去……”
“我?我没看清啊,当时车一下子冲过去……”
“我?没看清……”王山把自己叫醒了,正好闹铃也在响。凌晨两点半。王山该起床了。想着刚才的梦境,王山心里很纠结。
一天下来,王山心不在焉,几次差点被车撞到。又是一个夜晚,九点一刻,王山收拾完管辖路段的最后一点垃圾,骑着倒骑驴往家走,当他经过昨天出事路段时,忍不住停下来,陷入回忆。那辆车的车牌号清晰地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个秘密他没对警察说,也没对儿子说。只因为那辆车飘过身边时,他看见那个熟悉而想念的身影。他不敢确定,却也怕那是真实的。他不想说出那个车牌号,他怕被证实后自己无法面对。
“孩子不知道咋样了?”王山决定去市医院看一下。
8
重症监护室外,王山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和他穿着一样衣服的女人。女人此时正在椅子上打着瞌睡。花白的几缕长发垂下来,遮住部分面庞。仔细看,女人不难看,年轻时也是个看着让人十分顺眼的女人。面色黧黑,但皮肤还算紧致,眼角的余纹细密,有一条深深的鱼尾纹延伸到发际。她多像一朵深秋的雏菊,花瓣的凋落没有影响余香。她粗糙的手抱紧臂膀,也许寒冷正侵袭她的梦境。
“孙青家属!孙青家属!”一个护士打开监护室的病房门喊道。
女人一激灵从梦中醒来,“在!在!”
“马上去交钱,孙青的住院费不够了。如果不交钱,就不能输液了。”
女人手足无措,“好,好,多少?”
“五千!”护士丢下冰冷的数字,关上了门。
“又是五千!”女人小声的嗫喏着,脸色变得更暗。王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从面前走过,“扑通”一声,女人倒在离王山两步远的地方。很多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个女人,孩子恐怕已经不行了,还一直坚持抢救,听说从昨天到现在十几万都花进去了……王山也被围在里面,他身体僵硬,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不知是谁叫来了值班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让送到急诊室。王山赶紧和另一个男人抬起女人送到急诊室。
“是因为过度紧张和疲劳才昏倒的,好像还有些贫血。这样,谁是亲属或朋友交一下检查费用,查个血常规,再输一下液。”
医生这话一出口,人一下子散开了,就只剩下王山。医生看看王山,“你是他家属吧?马上交一下费用。救人要紧。”说完,把票据交到王山手里。
“我,我也不是……”王山想说自己也不是家属,可是没说出来。王山楼上楼下交钱取药,回来时,女人已经清醒。他先带女人抽了血,又把女人扶到静点室,让护士输上液。女人一直流泪,却悄无声息。王山很久很久没见过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哭了,他突然很慌乱。
“我还去哪里弄钱呀!没办法了。”女人自言自语。
“孩子——孩子怎么样?”王山忍不住问。
女人抬起头,“孩子,他……大夫说他没希望了。可我不信,儿子不会离开我,他还没让我过上好日子。只要他有一口气,就要救他。”女人突然很激动,“我不能在这儿,我要去找钱,救他。”王山一把按住站起来的女人,“你,你别急。我是来帮你的。你坐好……”
“你?你咋帮我?”这时,女人才仔细打量起王山,“你也是扫大街的,咋帮我?”
王山愣在那,咋帮,是啊,咋帮?那个熟悉的身影又闪过王山的脑海。会是她吗?
女人叹了口气,“谢谢你刚才帮我,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你,贵姓啊?”
“还要多少钱?”
“怎么也得几十万吧。现在孩子有了生命体征,但医生说随时有可能没命。如果熬过这几天,最后也是植物人。”女人的声音极小,散在空气中成了一粒尘埃。
“我——我叫王山。其实,昨天我看见车牌号了。”王山终于冲破心底的那层涟漪,跃出水面呼吸到空气。
“什么?你说啥?你看到了车牌号?”女人一下子拔掉手上的针头,两只手紧紧地揪住王山的脖领子。
“你,你别激动。我,我真的知道车牌号。”
“还别激动,你知道这对我多重要,对我儿子多重要,他才十六岁。你知道还不说,你……我要告你包庇罪。”女人声嘶力竭地喊道,“马上,我们去派出所。”
“好。马上去。可你的孩子现在需要钱,这样,你和我去取点钱,先交上然后我们去交警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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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山的钱包里有一张卡,卡里面是这些年江秀寄回家的钱。王山想给儿子留着上大学或者成家用。交完钱,天都大亮了。王山打电话和队里请了假,就陪着女人来到交警大队。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王山和女人就坐在交警大队门口的台阶上攀谈起来。女人名字很好听——李小荷。女人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家里公公婆婆加上他们一家三口,主要靠种地为生。这两年生活好了,农村人也学城里人用起了燃气灶,一罐煤气百八十块钱,方便又干净。灌煤气这个行业也悄然兴起。小荷和丈夫也干起了这个行当,渐渐的发现每次给煤气罐打压时都非常危险,夫妻两个人也商量着再干一段就不干了。可是钱是好东西,就这样纠结着两个人又干了一年多。那时孙青还小,上小学四年级。一天孙青开家长会,老师打电话让过去,小荷就去了学校。刚到学校不久,有人打电话,告诉她家里发生了爆炸,让她赶紧回去。
“就这样,家里只剩下我和儿子。现在,儿子还……”
王山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只有四十五岁,却已苍老得如一片秋后的叶子,千疮百孔不忍直视。命运总是捉弄人!
小荷说她从未向别人倾诉过,没想到说出来会这么舒服。
八点,终于等来了赵辉警官。没等小荷开口,赵辉就说今天刚接到电话,肇事车主已经主动投案,马上就到了。
“真的!老天保佑。我儿子有救了。”小荷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们坐在这里等一下。我也没想到会有这种转机,本来那里的监控录像坏了还没修好,又没有目击证人知道车牌号,要查真是很困难。”赵辉感叹道,“孩子目前怎么样?生命体征还正常?”
“还好。昨天抢救了两次,再挨过两天,就能保住命了。”小荷一边哭一边说。
王山站在一边,心绪难平。一会就能见到那个人,真的会是她吗?如果真的是,自己该说啥?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王山想抽根烟。他摸摸自己的口袋,才想起来自己早戒烟了。但嘴里的那份干涩无法忍受。王山借口自己出去一下,离开了赵辉的办公室。
王山在附近找了个超市,买了烟和火机。点起烟的那一刻,王山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往交警大队走。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属于小荷。王山屏住呼吸。
“对不起,我当时有急事,我女儿……得了急性阑尾炎。我一时慌乱,没注意到你的孩子。同为母亲……那天如果我晚到医院两分钟,女儿就没命了。现在女儿没事了。我——赔钱还是坐牢都行。听说孩子现在特别危险,我已经让人去医院打了二十万元钱作为治疗费用,以后孩子所有产生的医药费都由我和我的家人负责。”女人言辞恳切。
“你为了你的孩子,就可以不顾别人吗?我儿子才十六岁,才十六岁……我只剩下这唯一的亲人了……”小荷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王山侧了侧身,想看清另一个女人的模样。一头秀发垂落于肩上,微胖的身材很匀称,冰蓝的真丝连衣裙没住脚踝,一双白色真皮凉鞋看起来很舒适。侧影的鼻梁高耸,显得傲气而有棱角,这,这是——江秀!王山无意间脱口而出。女人一回身看见门口的王山,愣了许久,惊讶地吐出两个字——王山。
10
一别经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赵辉把两个人拉回现实,“现在看一下,双方的意见。李小荷你是否同意江秀的赔偿意见,还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我,我要她做牢!”李小荷眼神依然冒火,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当然,虽然江秀自首了,她还是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赵辉解释道。
“我还从北京请来了最好的脑科医生,今天下午就能到,一定尽全力救回你的孩子。”江秀补充说,“我先生已经做好了接机的准备,医生一到马上安排他去医院救治孙青。”
“李小荷,你如果没有别的意见,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医院照顾孩子吧。江秀,你依法拘留候审等待法院的公正审判。”赵辉转身看看王山,“你是那天的报警的清洁工是吧?今天来是……”
李小荷刚要说出实情,王山赶紧接过话茬,“哦,我在医院遇到王小荷,后来就陪她到您这来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哦!这样,你再把李小荷送回医院吧。看她脸色好像不太好。”王山看看江秀,欲言又止。陪着李小荷走出办公室。
一路上,王山把自己和江秀的事说给李小荷听。
“都是苦命的女人。”李小荷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
下午,北京的脑科专家一到医院,就马上组织了会诊,制定了全新的治疗方案。三天后,孙青的命保住了。法庭上,江秀正在接受审判。介于江秀自首且请专家救治孙青的行为,态度良好,以及江秀的孩子年龄尚小,法院一审判决江秀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两年执行。并负责孙青所有的医药费和对李小荷的精神赔偿共计78.5万元。这件事轰动很大,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老太都知道了。有人曾经看过高老太去过李小荷家,而李小荷把高老太送出好远好远……
李小荷拿着判决书,迎风站在自己的出租屋门口,为是否上诉让她而纠结。王山这些天的帮忙,江秀竭尽全力救治儿子……李小荷心软了。儿子能活下来,专家说有45%的可能清醒的结局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人呐,不能做得太绝了。善有善报!”李小荷在淡淡的夜色里终于释然。
秋水桥上,王山和江秀相视而笑,异口同声,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