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致怀疑是隔壁班的小朱，因为这家伙没事就吼两声，好像部队生活很压抑他要发泄一样，于是我到隔壁班，找到小朱，他一脸无辜地说：“你们怎么都来找我？我发誓真不是我。”
　　 说来也怪，从那一天以后，每天早上这个时间，哪个宿舍里总会冒出秦腔的声音，这让我们不胜其烦，发誓非要把这个家伙找出来打一顿。于是我们四个班长，把负责连部卫生的通信员也叫上了，我们五个人商量，第二天一早定好闹钟，提前十分钟起床，看到底是哪个家伙在那瞎吼。
　　 结果到了第二天一早，秦腔在五点五十准时响起，我们五个人聚到一起，居然是一个结果：自己屋里没有人唱秦腔。
　　 尽管没有结果，但是我们转而开始怀疑连部的人了，可能是连队领导有早上说梦话的习惯，而通信员不方便告诉我们。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的，结果出现了一件非常离奇的经历。
　　 有一天早上，我们连队领导拉动我们紧急集合——在早上拉的原因是怕耽误大家睡眠时间——我们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连队领导开始清点人数。
　　 这时候，宿舍里突然传来那熟悉的秦腔。
　　 我们心里都想，这下你这个家伙露馅了吧？等会看谁没到齐就知道是谁了。
　　 我相信许多人此刻和我有相同的想法，因此我们都在等，结果我们都失望了，通过点名，我们全连到齐。
　　 那宿舍里的声音……？
　　 后来有老兵解释：我们宿舍楼下面的这块土地，以前是一个坟场。
　　 陈刚的故事也相当恐怖，他们都讲完了以后，逼着我讲鬼故事。我只好随便讲了一件事。
　　 一抹夕阳掠过静静流淌的小河，金色的余晖嵌入波光粼浪中；河滩向两侧延伸，是广袤的田野和零散的村庄，村子里已经升起几缕袅袅炊烟。
　　 几个少年欢快地奔跑到河边，并不停留，只是把脚上的凉鞋一甩，就纵身入河。大家纷纷潜水，在水底里睁开眼相互打闹着。其中一个瘦弱的少年迅速沉入深水中，随波逐流地在水底下漂流——或许他是想漂出很远，给大家一个意外吧？
　　 蓦地，在他面前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这应该是淘金船留下的杰作——一下子就把他卷了进去。突如其来的危险使他失去了冷静，把长辈们“遇到漩涡应该平躺身体，然后顺浪冲出”的教诲抛到了脑后，只是徒劳地胡乱挣扎，企图冲出水面。但是在漩涡强大的力量面前，他的抵抗越来越弱，终于被一下卷进了漩涡中心那个深邃的黑洞中。
　　 其他几个少年早已把头探出水面，踩着水打水仗，一边发出在他们那个年龄才有的纯真的笑声。良久，有人忽然问：“小三呢？”
　　 大家吃了一惊，一个胖小孩说：“他一定是在吓唬我们。”然而大家还是不放心，在水里寻觅着，一边大喊“小三！出来吧！”
　　 时间越长，大家越不放心，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所有人，终于，胖小孩率先爬上岸，用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小三——”
　　 河滩上，一串脚印向村子里排去。
　　 暮色苍茫中，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面色愁苦的汉子、悲痛欲绝的妇女、晕厥的老人、以及周围说着劝慰的话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一块木板围了个严严实实。木板显然就是从这户人家的大门上卸下来的，上面躺着那个溺水的少年。他浑身已经被浸泡，鼓鼓囊囊的泛着青白色，看起来了无生气。
　　 不断有小少年们想冲进来一探究竟，但无一例外地被大人们呵斥并驱赶离开。
　　 那面色愁苦的汉子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闷声闷气地一言不发；那妇女不顾人们的劝慰，一个人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的，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板上的少年，希望有奇迹出现。
　　 夜色渐浓，院子里接了一个大灯泡，照得周遭一片通明。围观的人们逐渐散去，一边给予同情的叹息；那妇女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轻声的抽噎，汉子也终于滴下了混浊的泪水。
　　 就在这时，木板上的少年面上突然掠过一片红晕，青白色的身体缓缓而又清晰可辩地恢复着血色，还没有离去的人们，包括这一对中年夫妇，都惊得目瞪口呆。
　　 少年右手的手指抽搐了一下，这一个细节被大家注意到了，然而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好像生怕惊醒了他一样。
　　 少年脸上的皮肤突然胀红，五官扭曲着，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瘦弱的胸膛急剧起伏，并伴随着一阵阵咳嗽。就在所有人都被这个情景惊得口都合不拢的时候，少年突然坐了起来，眼神空洞，像是他面前空无一人。
　　 “小三！”妇女再次号啕大哭，“你吓死妈妈了，妈妈以后再也不骂你了！每天让你吃好的，穿好的。”
　　 少年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神依然空洞。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算讲完了，大家都表示乏味，我心里却想：如果这是真的呢？
　　 讲完故事后，我们故意相互吓了一吓，弄得后来连撒尿都不敢单独出去，非要找人作陪了，再到后来倦意渐浓，不知何时，我们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一闭眼就感觉身体在旋转、下陷，并且身体不能动弹，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很不爽。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人扑在我的身上，掐着我的脖子。我想挣扎，身体却不听使唤；我清醒地知道陈刚他们就睡在我身旁，我喊着他们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声，在嗓子里噎着出不了声音。后来终于能动了，我去抓那人的手，那手很滑很嫩，感觉是一个女人，我拼命去掐她去抓她，动作很激烈。不知什么时候，那人终于离开了。
　　 我坐了起来，大汗淋漓，茫然四顾，陈刚他们几人鼻息均匀，沉睡正酣。
　　 我站了起来，透过漆黑的木棂望着窗外，外面是漆黑一团。在窗棂上，挂着一面小圆镜，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自己的脸色有些发青，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他也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面孔是如此的诡谲。
　　 蓦地，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眨了一下眼，这种情况让我感到很诧异，因为我从来没有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眨眼。人能不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眨眼睛呢？我仔细一想，不禁毛骨悚然。
　　 难道是幻觉？或者是听鬼故事听多了？这几天很疲劳，以前看过许多杂志，说人在疲劳的时候容易产生幻觉。于是我继续盯着镜子细看，还故意眨了眨眼，却再也没见镜子里的自己眨眼睛。
　　 一定是幻觉，我告诉自己。
　　 我继续躺下睡觉，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起来撒尿。门口放着一个簸箕，被我一脚踢飞了，我也懒得去捡，心想等明天再去收拾。外面的风很冷，我清醒了不少，这感觉能让我想起新兵连的生活。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冷风，这样的明月，我们半夜从宿舍里出来，裹一件军大字，站在院子里，那里有一字摆开的十来个马桶，我们几个老乡结伴而行，围成一团，尿线精准地呈抛物线进入马桶中。
　　 回到屋里，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弟兄，走到自己的草席旁，刚准备躺下，只见后门的帘子动了一下。这后面还有房间？我走过去一掀帘子，弯着腰钻了进去。
　　 后面是一堵墙，墙下面瓦砾遍地，我踩着那些瓦砾，顺着墙根行走。在尽头有一间小门，门上尽是蜘蛛网，我猫着腰钻了过去。门已经很陈旧，右臂碰在门框上，木屑哗啦啦掉了一地。
　　 我继续走去，外面是一片阴暗的竹林，地面有些潮湿。我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面，软绵绵的，我抬起脚一看，居然是牛粪，我骂了一句。
　　 我刚要起身，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一个趔趄冲出四五步，又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面，陷了下去。是一堆砖头，我一抬腿，脚倒是拔出来了，鞋却掉在里面。我去找鞋，扒开一堆烂砖碎石，鞋倒是找着了，却带出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上面蛆虫肆虐，我“哇”的一下差点吐出来，拼命往回跑，跑着跑着就汗水涟涟地醒了。
　　 妈的，做这种怪梦，真他妈晦气！我喘了一口气，一扭身，继续大睡。
　　 后来，我又接二连三地做了几个梦，梦里跑了许多地方。我梦见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漫步，那里风景如画、游人如帜，我一个景点接一个景点转悠，不知不觉却发现自己原来身处一堆公墓之中！
　　 就在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个系红头绳的小女孩冒了出来，带着我穿了出去。时间到了黄昏，外面好像是一个集市，但是人很稀少，集市里面一条巷子接一条巷子，像是迷宫，那个女孩领着我拐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公路，我等了一会，一辆汽车过来，我上了车，那个女孩在路上对我挥手，起床渐渐远去……
　　
　　 5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到头疼欲裂，镜子里的自己双眼通红，我回忆到昨晚做的梦，骂道：都是一些什么梦啊！
　　 陈刚他们也在屋里跑进跑出，我在屋外一个水井里摇上一桶水洗脸，端上脸盆，架在石礅上。我洗脸时有一个习惯，先把脸埋在水里泡一会，让自己清醒一下，顺便练一下憋气。我刚把脸埋下去，突然觉得冷森森的，好像有人在看我一样，我忍不住在水里睁开眼睛，一副画面出现了：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门后面，系着红头绳，只穿了一个背心和短裤，身上满是伤痕，一个白衣妇女边破口大骂，边用竹条抽她。
　　 我呼的一下把头钻了出来，水洒了一地，把身旁的方志勇溅了一身，他骂道：“你发什么神经！”
　　 我很难向他解释这奇怪的现象，从昨晚到现在，有许多离奇的现象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只能理解为自己精神失常和神经过敏。
　　 黄李松从厕所出来，一边扣着裤扣，一边打着哈欠，问：“你们睡好了没有？”
　　 陈刚也是红着双眼，他的样子让我联想到觅食的狼，“一般般，你们肚子饿不饿？”
　　 我把大家喊到一块，告诉他们我昨晚看到的离奇现象，包括我做的梦。
　　 陈刚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易江磊一脸的不相信，“不可能！昨晚上讲鬼故事都吓不到我，现在想吓唬我？”
　　 黄李松也不相信，“别告诉我你真的看到鬼了？你平时一个很严肃的人，现在怎么也开始忽悠了？”
　　 我急得说不出话来，陈刚突然凝重地说：“你们不相信，我相信。”
　　 方志勇的目光无比锐利，“为什么？”
　　 陈刚舒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因为我和他一样，做了同样的一个梦。”
　　 易江磊仍然不相信，“你们别联合起来吓唬我了！”然而他的声音小了许多，显然陈刚的话让他动摇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陈刚都不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黄李松说：“这还不好办，我们过去看看不就得了！”
　　 我也觉得我们必须过去看一下，不然可能一辈子心里都无法安宁。
　　 我们进了房间，但是死活找不到后门，我想起梦里面后门的位置，和陈刚把大柜子移开，果然有一个小门，上面还有门帘。易江磊喃喃自语：“是他妈有点神。”
　　 后面真有一堵墙！墙下面真的是瓦砾遍地，在尽头也真有一间小门，门上尽是蜘蛛网。地面上有一下木屑，我说：“这是我昨晚撞掉的！”
　　 黄李松不信地说：“你昨晚是不是真的来过一次？或者是在梦游？”我也搞不清昨晚是不是梦游了，但是我不可能搬动那么大的柜子而不吵到别人。
　　 陈刚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走出围墙的小门，外面是一片阴暗的竹林，地面湿乎乎的。与梦里不同的是，那里多了一个小茅屋，而且正是梦里踩到血肉模糊东西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冲到茅屋旁，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当然没有人回应——然后我一把拉开那陈旧腐朽的木门，里面很狭窄，只相当于普通洗手间的空间，放着一下农具。
　　 我走了进去，把里面所有的东西仔细瞅了一遍，但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个抽打小女孩的妇女就是现在唱挽歌的那个白衣女人。等会我得去看看那个女人。
　　 陈刚他们为什么还没有跟来？我突然感到心惊肉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我必须出去看一下。
　　 我刚转身，木门突然大开，一个人冲了进来，抱住我的腰把我挤到后墙上。我的后脑勺磕在什么东西上面，一阵剧痛，这疼痛让我爆发出很强的力量，我猛地把他推开，一个正蹬过去，那人从门口飞了出去。
　　 我紧跟着冲了出去，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眼通红，脸上泛着青色，赫然是方志勇！
　　 我说：“你疯了吗？”他不容分说，再次向我扑来，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像是市井之徒拼命的打法。他张牙舞爪，密集的出拳让我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妈的见鬼了！我终于逮住空子，擒住他的双手，我大声喊道：“你他妈是不是中邪了？”
　　 他的回答像野兽般低吼，然后对我当胸一脚，这一脚力量巨大，踢得我倒在地上，向后滚了好几米，胸口有窒息般的痛苦，我怀疑肋骨已经断了，现在我终于能确定他已经精神失常。
　　 地面上巨大的投影压迫而来，我向一旁滚去，一把铁镐在我一秒钟前脑袋的位置砸下，碎石和泥土飞了我一脸，火辣辣生疼。我爬起来一看，却是易江磊，以前所未有的凶狠表情盯着我。
　　 我双手叉腰，大口喘气，听见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回头，看见脸色铁青的陈刚提着一把斧头缓缓走了出来。另一边，方志勇低声吼着，一步步向我逼近，黄李松在他身后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镰刀。
　　 斧头，镰刀，还他妈的党员呢！可是我已经笑不出来，无论谁，遇见这四个发疯的猛兽，都不是好开玩笑的。
　　 我所做的事情，只能是在他们合围之前逃跑，我已经没信心在他们恢复正常之前生存下去——这几个家伙明显是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