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疼】曾经的痛(征文·小说)
松毛岛,不缺松木。他的房子,就是用松木搭的。
他要守着茶园,守着松毛岭。想法就这么简单。
透过水面,他仿佛就能看见茶园的全貌。沿江而卧,鸡飞狗叫,炊烟袅袅……仿佛历历在目。在孤岛上的日子,内容贫瘠。种点菜,隔三差五送菜去城里,换回油盐米酱醋。看日出日落,几十年如一日。
每天醒来,脑子里重复过去的生活,一遍又一遍,越发清晰,就如发生在昨日。他想奶奶,想娘想爹,还有桃花。
有一件事,曾经打断过自己天天重复过去的生活。
前年六月天,下午,他仍和以往一样,看着水面,实际在重复着以往的日子。回想往事,代替现在。湖面在眼前摊开,没什么风,水面安静,忽然有一处不断地冒水泡。那不是鱼泡,再大的鱼换气时的泡,都是独立了,似有似无的,而且会移动。这次的水泡一开始就连续不断,然后水泡增多,一层连着一层,约一分钟后,那块水面突然就沸了,像是翻滚的蘑菇云,伴随着隐隐的轰隆声响,水浪一圈圈往周围快速扩散,起伏间那水变了色,由蓝变黄再变成黑灰色。木根老汉就莫名地慌了神,觉得是大祸临头,世界末日。正惶惶错乱时,水面突然不再翻滚,黑灰色迅速淡去,仅仅数分钟,水面恢复到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化过的痕迹。
老汉使劲搓耨自己的眼睛,再看,水面如镜,一尘不染。再搓眼再看,眼睛明亮了许多,所见的水更明更蓝更亮了。
他迷惑不解,苦苦思索。沼气么?有点像,却不对。沼气起的花招充其量是一股怨气,发泄了影响也不过方寸之地,哪能如此惊天动地。他突然就想到自家的祠堂。对,就是洪家祠堂。他比划方位,再闭上眼,像爹一样用心去找自家祠堂。没错,祠堂就在那块水底下。一定是塌了,才引起这么大动静。对,就是,自家祠堂终于扛不住多年的暗无天日,被水腐蚀得摇摇欲坠,终于轰然倒下了。
不由悲从中来。身体像是被突然抽空掉阳气。湖面不再平静,阴风习习,透心凉。
娘在宅村的第一年,就没有扛住,倒了。在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娘去世的时候,像只病猫,无声无息。
到宅村,带的口粮,顶不了多少日子。日子越苦,那身体越是像个无底洞,饿得嗷嗷叫。几张大口没多久就吞光了所有口粮。不仅仅是眼睛,还有那身体天天就记挂着那点种子。都晓得种子是命根,不能动。一家人默默无声死命抵抗着诱惑。爹死命地开荒撒种种地。娘自觉地去向荒山要口粮。
这宅村前后山地,长不了高大的树木,灌木底矮,光长蕨菜。
这玩意儿像韭菜似的,今天摘过的地儿,隔日来,同样的地方,又能摘上一大堆。筷子那么长,一根根立着,头上卷着毛绒绒的嫩叶。开水里绰过,凉拌着就可以吃了。其余的晒成干,装在麻袋里,悬挂于梁存储。到了年底,一家人仍然靠吃蕨菜干填饥。
爹新开荒的土地,太瘦,长不好庄稼,收不了多少,还要预备第二年春种。
第一场雪没有下透,给宅村盖上茸茸一层。
那天,娘在江边洗了一上午的衣服。水边离家的距离也就百米,娘却走了很久,很久。娘去宅村没多久,肚子就凸了起来,越久凸出越明显。爹看着那隆起的肚子,唉声叹气。木根不明白,爹娘都忙着呢,怎么还有心思再添人呢。木根想,三张口都喂不饱,非要均第四张。他当然不敢问。按理娘应该更能吃才对,毕竟是两张嘴。奇怪的是娘吃东西越来越少。娘经常呕吐。娘直到去世前都在呕吐。娘提着篮子,里面装满洗净的衣服,走几步,就靠着树息一次,大口大口地喘气,再走几步,又息,靠着别人家的墙角……那一百米,她仿佛耗尽了她一辈子所有的精力。到家已过饷午。他爹。她看着边咳嗽边吸着旱烟的爹说。他爹,我有点吃力了,想休息会儿躺一躺。
娘说话,像是含在嘴里,嘴唇也没见张,声音勉强从合着的嘴巴里挤出来,然后就飘,悠悠地。爹嗯一声,算是知道了。娘就拖着不成比例的身子,挪到床沿,摸索了好一阵,才将身体躺了上去,身体都没有摆平,突然如弓立起上半身,头一歪,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巨大的吸力,一次次把娘的内脏往口腔的方向吸,将五脏六腑都吸得变了形。肠子里所有的杂物都被抽个空。由于肚子里没了物,肚皮和后背就被吸力引导着贴拢,然后突然泄力,一股气便冲腔而出,发出呕呕声响。许久,呕吐才停息,床边地上,一滩绿水。
爹叹息一声,提着锄头下地去了。
木根背上鱼篓,提上网兜,去江里抄鱼。
父子俩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木根总是觉得宅村的天和茶园的不一样。宅村没有黄昏,明明天还亮着,突然就黑了,没有过渡,少些柔情。天堂和地狱,就那么直通通,那么猝不及防。
煤油灯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迎接木根和爹归来。灶头是冷的。木根娘!爹放下锄头就冲屋里喊,他觉得今晚屋的气氛有些诡异。
爹点燃煤油灯,提着进了屋,举到头顶往床上看。娘很安静,闭着眼。爹连喊几声:他娘,他娘!不见他娘醒来,就用手推了推。感觉不对劲,手指鼻底下探一探,哪还有什么气息。
娘的死,像是开启了阴曹地府之门。
之后,宅村人,主要是移民,接二连三有人死去。死去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每个人的肚子都是鼓鼓囊囊的,皮肤变成似经霜的老土豆,就如木根他娘去时一样。
木根才知道有个病,叫血吸虫病。
都说这病是钉螺引起的。
宅村房前屋后,只要有泥水,就有钉螺。小溪小河烂田里,无处不在。
很快,爹也染上了血吸虫病。村里人大半都染上了。爹身体像发了酵,臃肿,步履蹒跚。爹再也没有力气上山下地干活了。眼巴巴看着别人去盘山,拣些杂木硬柴,可以换些钱,然后换成撑老命的粮食。到最后爹连锄头都提不动了。爹看木根的眼神,写满愧歉。
爹到难以下床的日子,爹就知道来日不多了。
终于,爹招呼木根到床前。
木根看着爹,就像看着油灯将要耗尽最后一滴油。爹的脸皮像一张布满开裂的老树皮,眼睛像埋于其间的树结头,无光无亮,只是一个记号。
爹尽量显示出不在乎生死,而是去挖地瓜摘个菜那么平常。爹的笑难看,因为爹的脸皮一动皮肤就像是要爆裂开一样。爹说:你回茶园去吧!
嗯,我是要回去的。木根说。木根本来还想说,本来就不应该来这个鬼地方的。但想想不妥。爹也肯定不想离开茶园的。
爹说话的声音像是地底下渗出来的,阴气逼人。爹说:茶园有人等着你,你也有伴的。潜意识里木根知道爹在说谁,但是,爹是怎么知道的?
木根说:也不一定有人会等。
爹笑了,脸上的树屑仿佛纷纷落下。那烟杆……就像我的烟锅,肯定是陪我到死的。
木根明白了。爹肯定看见桃花送的烟杆了。
现在木根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桃花要送烟锅。心底刹那间渗出无数细流,汇集,如出土的泉眼,涌了出来。
九
回忆起这些,木根老汉眼窝里起了雾,潮潮的。
此刻日头斜到天空的西边,半边天起了潮染了润,鲜红。茶园不像宅村没有傍晚,茶园的晚边,热闹非凡,百鸟归巢。有船走了又有船来了。
木根葬了爹之后,就回了茶园。
茶园已经不存在了。
茶园还在。
去年有人上岛,两男一女,找到木根老汉。说终于找到你了。说要接老汉去城里疗养院过日子,说疗养院日子好咧,有吃有睡有人会搞帮卫生,聊天有伴不冷清。
木根老汉不答应,没去。
过些日子那两男一女又来了。给了木根老汉一本小本本,说是移民搬迁的补偿费,说够用一阵子了。还是劝老汉去疗养院,说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能办到的就一定帮你办到。
埋在心里的东西在肚子里转悠,终于吐了出来。老汉说:我在等桃花,桃花来了去哪里她来定。
两男一女就走了。说:我们一定把桃花带来。
他们坐的船像只大蜻蜓,贴着水面,像是飞,又像是滑行。
夜雾起。一团团一簇蔟,忽散忽聚,迟疑不定。
——我读妖怪山《曾经的痛(征文·小说)》
1、那个时代已经远离了我们的视线与思考,但疼痛并没有完全消失。读《曾经的痛》又让我们想起了那段历史。这篇小说通过主人公木根老汉的回忆把我们带进了那个“人定胜天”的大跃进时代,以新安江水库的兴建为时代背景,从而让我们看到了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紧密相连。时代之疼,比如战争,比如迁移,比如改革等大时代的变革都与个人的命运紧紧相连,或者说时代的欢乐与痛苦都是一个个芸芸众生来体现的。因此,我说作者的这篇小说具有历史的时代意义!
2、第一次读妖怪山先生的小说,让我读到了惊喜,读到了惊奇。作者以生动、细腻的描写,让我们看到那个年代真实的一幕,让我们身临其境体察那个年代百姓们为时代之变所作出的牺牲。
3、特别欣赏作者栩栩如生的细节描写。如:作者描写木根老汉爹在迁移松毛岭村前一夜的心情:“堂前右边旮旯,小方桌上煤油灯焰火如熟透的柿子,有时静如处子,焰峰尖尖,蒸出的青烟,细细的,连绵,许久,淡去散去悄无声息。爹坐于旁,拿烟竿的手胳膊肘,搭在桌沿,啪哒啪哒抽着烟嘴,一口又一口地啁。有小风贼贼地溜进屋里,惊得火苗一跳一跳,那青烟慌乱起来,细长的身体就颤抖扭曲得不成型。爹那投在墙上清晰的影子,就如水面激石,荡起涟漪,影子就模糊了,稍后才复平静,爹在墙上影子又清清爽爽起来。”这样的细节与景色描写确实让小说增色很多。
4、一部伟大的小说,离不开大时代的大背景。妖怪山先生的这篇小说,我读到灵气与“仙气”。
5、问好!祝福,写作快乐!生活快乐!
描写细腻,语言独特,给人深思!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傍人借问家何处?木根老汉傍着半边松毛岛,守着陌生的茶园和“家”,守着心上人桃花的烟锅,一守就是一辈子。从宅村“归来”的孤人,爱情丢了,亲情丢了,再也找不回他的人生……在不易察觉的悲壮升起时,我也庆幸,29.2万父老乡亲,即使远涉桐庐、衢州、江西等地,他们也会熬过饥荒和伤病,便把他乡作故乡,顺命而活,过上了另一种生命自强的生活。
归来的“桃花”,已不是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