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洗完衣服回到家，不见了柳文忠，心里就犯了小九九。这回秀兰就多了个心眼，把丈夫的东西检查了一遍，发现他放下了一卷钱，就放在房间桌子的抽屉里。有十块的，有五块的，但更多的是一角贰角的毛票。秀兰沾着口水数一数，有一百多元。柳文忠从来没有给家里一次留这么多钱，秀兰心里暖暖的，以为丈夫就是为了多挣钱才这样不辞劳苦的。心里感动着，心痛着这个男人，也后悔昨夜自己的不体贴。
　　 秀兰把这些钱重新理好，用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摸着藏在箱底的那个手绢里。她要把钱放到手绢里积攒着。小小的花手绢藏着她的梦，装着她的房子。
　　 摸着小手绢的一刹那，一股快活的暖流在秀兰的心中迅疾地流淌。等到她没有摸到了那些票票，这股暖流又迅疾地变了脸，掀起了一个不小的黑浪，吓得秀兰直哆嗦。
　　 鼓鼓囊囊的小花手绢此刻变得干瘪如纸，里面攒的钱不翼而飞了。
　　 家里进小偷了？不能啊，锁，明明是锁着的，箱子里的衣服也是整整齐齐的。是柳文忠拿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要挑走货郎担子？等到打开衣橱，发现丈夫所有的新衣不见了之后，秀兰几乎瘫倒到地上了，钱和衣服都不见了？是想寻死，还是一走了之？秀姑的心七上八下的，身子就有点像面条一样软。
　　 傍晚的时候，柳文忠没有回来。秀兰的心便虚虚的像充了一半气的气球。这之后，秀兰便掐指算着柳文忠离开家的日子，焦心等待他回来。往常他出门，三天两头就会回家的；不凑巧的话，十天半月才回来的也有；最久的一次在外也就二十多天吧。
　　 但是二十多天过去了，柳文忠仍然没有回来。傍晚的时候，秀兰常常站在歪脖子柳树树下朝路上张望，希望晚霞中能看到那个她熟悉的挑着货郎担的身影。一个月二个月过去了，秀兰开始在夜里偷着哭。等到过年的时候，还没有见到柳文忠回家，秀兰便开始了咒骂。
　　 孩子们便在秀兰的咒骂声中，战战兢兢地过着没有父亲的第一个年。没有父亲的苦难岁月，似乎在别人家过年的鞭炮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秀兰在乡邻们的眼中也就正式成了被丈夫抛弃的第一个女人。
　　 据说柳文忠走了以后秀兰不吃不喝三天，第四天看看嗷嗷待哺的小儿子，一咬牙下了地，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她必须出来支撑，她要把孩子养大成人，同时也暗暗争口气，要活出个人样来！
　　 很多人怂恿她去找柳文忠，把那个没良心的找回来，秀兰很淡然，其实她知道他们的婚姻是委屈了柳文忠，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在她的身上了，强扭的瓜不甜，找回人找不回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离开了柳文忠，日子照样过，不信能会把孩子饿死。
　　 后来人们传言柳文忠在那边发了，盖起了村里的第一座小洋楼，不焗盆子焗碗了，开了一家代销点，后来越做越大，买了车置了楼，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的。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进行着，柳文忠过着他惬意幸福地生活，秀兰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成人，日子艰辛也很温馨，如果不是柳文忠突然的回归，他们本没有什么纠结，在秀兰的耳闻目染下，孩子们已经没有了父亲的概念，而秀兰也经历了最初的咬牙切齿之恨过后，有点大彻大悟的感觉，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夫妻一场，有些事情就随风而去吧，因而也就淡淡忘记了怨恨和寂寞，舒心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柳文忠回来了！居然是被人遗弃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秀兰想宁静也不可能了，小村鼎沸了，到处都是沸沸扬扬有关柳文忠各种版本的传说。
　　
　　 最初发现柳文忠的是村里的放羊倌柳儿。柳儿是个光棍，年轻的时候不学好，整日像个游神，偷鸡摸鸭的，好吃懒做，到了而立之年身无片瓦立身之地，自然没有女人会跟着他这个穷光蛋。他呢，照样不愁，自己搬进了大队部，借此给大队上保卫，才算有了栖身之地。一间小屋里里外外全是明星的个人彩照，自己解嘲说愿意爱谁就爱谁，愿意亲谁就亲谁，有这么帮美女陪着她，觉得小日子还挺滋润的。为了生存，养了一批羊，合着这小子走势，羊的价格一路飙升，一年下来不受累也能挣上四五万，晃着小鞭子听着小曲儿喝着散酒儿，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劲呢。
　　 晚上柳儿去狗友侯七那儿打牌，手气特别臭，打了两圈光给别人点炮，捎去的三百块钱一会儿就成了别人的战利品。柳儿又硬撑了一圈，签下了一屁股账，被侯七嘟囔着赶下来台，心疼那三百块钱，看了一圈，忍不住指手画脚的，被人不分皂白地呵斥出来，憋着一肚子气，准备回家睡觉，刚出了侯七的院门，拐了弯，感到小腹憋胀的厉害，便抱着腰去路边的柳树旁去撒尿，刚刚掏出家什，被眼前一幕吓得目瞪口呆——眼前似乎有个黑影，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凑近一看，看到了一个浮肿的脑袋，像熟透了的大冬瓜，胡子拉碴的，满脸的沟沟坎坎，流着长长的鼻涕，含糊不清地哇哇冲着他大叫，一脸的激动和焦急。
　　 妈呀，这不是柳文忠吗？
　　 对于柳文忠，柳儿是太熟悉了，扒了骨头认的皮，他和柳文忠小不了几岁，当初是柳文忠的跟屁虫，还曾经想跟着柳文忠学艺呢，他身上的一切包括气味，他都能闻出来，尽管过了二十多年，岁月改变了容颜，但是改变不了柳儿对柳文忠的印象。那柳文忠也许看出眼前的柳儿来了，故人相见分外激动，只是他现在已经出不出话来了，挥舞着一只手，僵尸般冲着他哇哇大叫。
　　 柳儿的酒也醒了一大半，他俯下身，此时的柳文忠仿佛溺水的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柳儿，脸上有混浊的泪慢慢溢出。
　　 文忠大哥，你回来了？走，我回家吧。柳儿二话没说，推起柳文忠座的轮椅就向家走，他要把柳文忠送到秀兰家去。只是现在人们都管秀兰盛二奶奶，秀兰的名字已经被人淡忘了。
　　 刚走了两步，一个念头就拽住了他的脚——万一推回去秀兰不认，他儿子金蛋不收，自己岂不是捡了个麻烦？一念至此，柳儿赶紧松了抓住轮椅的手。
　　 “文忠哥，我回家去叫金蛋。你在这等等啊，我们很快就过来。”没有等柳文忠再“呃”出声来，柳文忠就像一条鱼一样钻进了半明半暗的村庄里，一下没了踪迹。
　　 三棵柳的三十几户人家，几乎都姓柳，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都是一个老葫芦藤上垂下的蔓，不是亲也是亲哩。少数杂姓人家，便像是这柳姓大藤蔓中的杂草和灌木了。二奶奶早已不是当初年轻的样子了，两鬓白发如霜，带着她的几个儿子住在村头的最北端。好在两个个儿子都很孝顺，也很争气，都混得不错，这是二奶奶秀兰人前脸后挣足了面子。
　　 柳儿后悔不迭，想想都有点后怕，自己捡了个烫手的山药，看到了柳文忠，他不能见死不救，但是如果秀兰翻脸不认人，他如何应对呢？
　　 幸亏自己脑袋转了圈，柳儿为自己的计策暗暗庆幸，他还比较清醒，不能先告诉秀兰，她那急脾气，翻了不好收场了。先和金蛋透透气，毕竟文忠是金蛋的亲生父亲，他不至于丢下不管吧。
　　 柳儿来到金蛋家门口的时候，金蛋正看着电视剔牙缝儿。他女人在厨房里洗刷碗筷。
　　 柳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稀客。金蛋停了动作，吐出一截葱花烂叶子说道。柳儿没有做声，因为他发现二奶奶秀兰在他家了。便手搭上金蛋的肩，把他引到柴垛下，悄声说道：我看见你爹了。
　　 我爹？
　　 金蛋便张大了的嘴惊愕地能吞进一个鸭蛋。他愣愣看着柳儿。柳儿便把他看见柳文忠的经过稍微做了一点改动，跟金蛋说了。金蛋没有片刻的迟疑，就要跟着柳儿走。这时身后的窗口突然炸了个响雷：金蛋，你敢去试试！
　　 原来二奶奶秀兰早已站在窗边，把俩人的话一丝不落地全听了去了。柳儿忘了，他应该先去和二奶奶打个招呼，这不引起她的怀疑了。
　　 俩人都被二奶奶的声音吓了一跳，怔在那里回头看着。二奶奶已经疾步来到大门口了。
　　 金蛋，你过来。二奶奶说。金蛋只好陪着笑脸走了过去。二奶奶举起拐杖朝面前的黑影戳了戳。“放羊的，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撺掇金蛋把那个死鬼往家领，我就住到你家去。这个家，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嫂子，他好歹也是条命，难道要他蹲在村口挨冷受冻还要丢人现眼？
　　 他从哪里来，就叫他再回哪里去。
　　 我能晓得他从哪里来？嫂子，你看……
　　 你不知道？二奶奶的拐杖在地板砖上跺得叭叭响。叭叭响的跺地声发泄的都是秀兰的怨恨。柳儿难堪了，心想：幸亏我没有擅自做主把柳文忠推回来。这时闻声赶来的金蛋老婆朝丈夫和柳儿使了个眼色，她自己搀着二奶奶哄道：娘，你回房中歇着。你发了话，他们自然是不敢。秀兰这才气咻咻地坐在了门口的小椅上，似乎是要当守门的门神了。
　　
　　 柳儿和金蛋去寻找柳文忠不提，但说二奶奶秀兰，就像好打碎了五味瓶，昔日的时光就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一幕幕地出现了，让她五味俱全潸然泪下。他回来了？他要回家？——坐在门口椅子上的秀兰，平静多年的心潮此时又起伏开了。没有丈夫的那段艰难岁月倒片似的又回到了眼前。秀兰的心又在苦难中煎熬了一遍。
　　 少了顶梁柱的家，顷刻间就倾斜了。那年年终，家里没有分到粮。第二年，春风刚刚把田野染绿，秀兰的孩子们就开始在田埂、河滩上找野菜了。野菜把一家人的脸都吃绿了。秀兰心痛孩子，那年夏天，队里的山芋才有小孩的拳头大，秀兰扯了几根，想给孩子们煮点山芋粥，结果被队长柳三虎抓住了。要开她的批斗会。秀兰回到家里，羞得拿出了一包六六粉，抓了一把和着泪吞了。还要继续吞时，小丫蹒跚地走过来，妈、妈，我也要吃。一下把秀兰惊醒了，她走了，孩子怎么办？她从那一刻开始笃定，不要什么自尊脸面的了，她要和孩子们活下去。
　　 柳文忠不辞而别，让秀兰好长时间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揶揄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关心的，这一切都让秀兰彻夜不眠。男人善变，十年的光阴顶不住一个妩媚的眼神，她不用考虑就知道柳文忠一定看上了别的女人，那女人一定比自己年轻漂亮，暗下里除对自己的命运担忧外，还有了对负心男人的仇恨，这个仇恨就像一道烙印刻在了心里，也激励着她顽强地活下去。
　　 再软弱的男人也是一堵墙，况且柳文忠是一个能说会道心灵手巧的男人，一下子失去了这么个主心骨，开始的日子秀兰很不适应，她不能让别人看热闹，自留地里的庄稼不能长草，自己种的庄稼一定不能比别人家的长势差，她深深咽下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就为膝下的两个个儿子一个女儿，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从柳文忠走后，人们都发现秀兰变了，变得人们都不认识了。原来规规矩矩的秀兰则变成了一个泼妇式的人物，人们都称她母老虎。为了争地邻的一个垄的畦背，她不惜披头散发和男劳力拼命，发起怒来就像一只母豹子。倘若自己家里菜地里的辣椒茄子被人偷了，她会跳着脚地在房顶大骂三天，就是队长柳三虎啊，对她也是退避三舍。为了给儿子要宅基地，她赖上了柳三虎，喝了酒的柳三虎给了她两拳，这下可了不得了，她爬到了柳三虎的炕上不起来了，死皮赖脸地在柳三虎家里躺了三天，直到柳三虎赔礼又道歉，批了宅基地另外还赔偿了她一小袋地瓜干才算完事。
　　 其实这一切都是被生活逼得，她堂堂一个妇道人家，再那么老实矜持的，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剽悍泼辣的秀兰自然没有少沾光。孩子饿了，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去生产队地瓣嫩玉米煮着吃，她可以和队长赖工分，命名半天工，她就说是整工，人们也不敢攀比她，他成了村里一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原来的秀兰穿的利利索索的，见了人谦恭有礼，现在拖拖沓沓，可以和男人打情骂俏，只要能粘的便宜，什么也不在乎了。
　　 不过每每在漫长的黑夜里，孤独和寂寞常常包围着她，受了委屈没人诉苦，自己扛着，苦了累了没有了依靠，对柳文忠就有了漫长的怨恨，时间越久，恨越深。期间也有人想和她结合在一起，看看她三个儿子，这样成了拉帮套的，都望而退步了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也有不三不四的酒后跳墙头丢砖头，想讨点便宜，那个时候秀兰就像一只母老虎，枕头下藏了一把菜刀，撵的那些二流子抱头鼠窜，当时被人们津津乐道，说秀兰是个疯婆子，没有人惹得起，经历了这些，她的家竟然出奇地安静下来，时光在指缝悄悄流逝，秀兰也慢慢变老，凭着自己的双手，给三个儿子盖起了三座房，都娶了媳妇，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秀兰当奶奶了，因为辈分大，被村里的人尊称二奶奶，语气充满了敬佩和尊敬，一个妇道人家拉巴这么一大家子人，实属不容易。
　　 柳文忠辗转反复，两个女人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争斗，一个是结发的妻子，一个是一见钟情的寡妇。矛盾和困惑，像一条蛇，在他心里搅来搅去，只搅到他心里盛不住这条奔腾不息的蛇，眼看着它就要急吼吼地蹿上来。对于秀兰他是愧疚和自责，但是桂花紫藤般密密麻麻的叶子，爬满了他的心窝。她笑的时候的小酒窝，她明净的弯月一样的眉毛，她湿润的掌心，她佯装生气时飞给他的眼白，她夜色娇柔无比的肩膀，还有她诉说自己痛苦婚姻的叹息，一切一切恍惚就在眼前，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离开秀兰离开三棵柳。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回到了桂花身边，这也是桂花没有想到的。内心对柳文忠伺候的更加周到了。她没有详细问文忠那边的家庭情况，但是也知道他是有家有口的，舍弃了那边来到了自己身边，欣慰之余，也为自己的魅力暗暗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