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波一下子差点儿崩溃，抱头痛哭起来。陈苗的话并不如何尖锐，却句句锥心，字字刺在他的心尖上，他不是不喜欢秦思雨，而是相比于车间里明争暗斗的筹谋算计，所发费的心力，完全占据了他的所有生活，以至于让他错误的认为秦思雨对他的喜欢是一种理所当然，不需要如何付出，不需要如何维护和争取。
　　 适才那小护士又抱着一本病房记录进来了。护士说：“我要给病人做个全面检查，男士回避一下。”小姑娘说话语气很冲，吴良波没心思去和她争辩，自顾走到外面，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坐下。
　　 吴良波坐在椅子上，医院周遭寂静，吴良波一生里难得有几个时刻是有这样安静的时间。这一静，倒让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便不由得回想起在A公司的一路坎坷，想起自己刚进公司时何尝不是像现在的肖志文一样，棱角分明，踌躇满志？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又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自己这一路走来，在车间主任的位子上不断的斗争着，和褚文扬斗，和秦晔斗，和肖志文斗，每天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去做那些以前自己不屑于甚至瞧不起的事情，只为了可以打压一下对手，让对手难堪，可是斗到最后，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呢？工资没有涨，职位没有升，如今连自己最喜欢的女孩也因为自己昏迷不醒，自己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吴良波有些吃惊，这些是以往在工作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这时候细细思来，竟然生出了极大的恐惧，让他无端生出想要逃离的想法，逃离这里的一切，逃离自己以前所在乎的一切种种，逃离曾经的人，曾经的事，好让自己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去珍惜那些值得珍惜的……他忽然有些羡慕褚文扬了，他虽然在公司一直被打压，很不得意，但他一直在秉承着本心在做人做事，有那么一瞬间，吴良波觉得自己在公司待的这几年都白待了，以前的他，很自负的瞧不起褚文扬的窝囊为人，却终于意识到，在叫做“人生”的这一堂课里，自己在他面前已是一败涂地。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吴良波抬起头，见秦晔和肖志文一前一后走来，医院的地板是橡胶制的，灰蓝相间，隔成长长一条。秦晔的步子较重，整个人想要被颠起来，很有些气势汹汹的味道。肖志文紧紧跟在秦晔的身后，一言不发。
　　 吴良波条件反射似的，一跳而起，有些不自然地说：“你们这么早来了？”秦晔却不给面子，看了吴良波一眼，冷冷说：“你当然是巴不得我们晚一点再来了。”吴良波听出秦晔话里的火药味，说：“你怎么说话的？我是那样的人吗？合着秦思雨现在这样，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
　　 秦晔冷哼一声，说：“你倒有理了。难不成我妹妹一个人闲着没事自己跑出去撞车玩？”吴良波说：“我不想跟你争，你妹妹的事，我保证负责到底就是了。”秦晔冷笑说：“你负责？说得好听，怎么负责？是对她负责，还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吴良波眼睛看了旁边的肖志文一眼，很快挪开，心想一定是肖志文告诉他的，但他此时也无心计较，说：“我确实不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这件事我承认是我的失职，对秦思雨，我一定会有一个交代的。”秦晔说：“交不交代是你的事，你要是平时不做那么多损阴德的事，处处跟我作对，哪会有这个报应？有多少罪，要付多大代价，都是你应该的。”吴良波沉着脸说：“秦晔，我吴良波再不是人，对不起的是你的妹妹，你不用在这里装圣人，工作上的事工作上说，你妹妹是无辜的，别让她也卷进我们的恩怨中来。”
　　 两人越吵越凶，肖志文妄图上去劝解，却被秦晔一把推开，正无可奈何计，病房的门开了，女护士沉着脸，出来道：“病人要休息，你们吵这么大声，当这里是菜市场呢！”两人这才停了，问护士道：“我妹妹怎么样了？”另一个问：“思雨醒了没有？”女护士颇为不屑的看了三人一眼，说：“不被你们吵醒就谢天谢地了。”
　　 肖志文问：“护士小姐，我们能进去看看吗？”女护士说：“可以，不过要小点声。”三人应了。女护士带上门，夹着一本病房记录，往别的房去了。
　　 三人刚进门，陈苗从床边站起来，对肖志文说：“刚才就听见你们在外面说话了。”肖志文问：“秦思雨怎么样了？”陈苗走到肖志文旁边坐下，说：“医生说还算稳定，不过还没过危险期。”
　　 听到陈苗的话，秦晔一把抓住吴良波的衣领，恨恨说：“我妹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两个没完！”肖志文眉一皱，怕这两人又闹起来，陈苗急道：“你们怎么又吵起来啦？”陈苗的话果然奏效，秦晔将吴良波的衣领松了。
　　 吴良波随手整了整，坐到床边。秦思雨此时穿着病号服，头上还戴着氧气罩，正沉睡在昏迷中。吴良波轻轻握住了秦思雨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陈苗倒了茶，先端给秦晔和吴良波，最后才递给肖志文。肖志文坐在旁边一张空的病床沿上，陈苗也坐过来，轻声在肖志文耳边说：“思雨的命也真是苦。”肖志文便一叹，不由得看向秦思雨。秦思雨躺在病床上，面色饥黄，容颜憔悴，吴良波坐的位置挡住了秦思雨大半边脸，肖志文就只能看到吴良波的背影。
　　 见吴良波坐在秦思雨身旁，就像一个做错事等待处罚的孩子，没有了往日一贯的世故精明。肖志文一时感慨系之，微微叹了一口气。陈苗懂他的心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吴良波回了趟公司，没有人知道他和杨总关门说了些什么，吴良波出来表情一派轻松，马不停蹄奔赴医院。有同事从人事部小马那里打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吴良波辞职了。
　　 这个消息在A公司一下子炸开了锅，相比于褚文扬辞职时的默默无闻，吴良波的离职简直是头版头条，一下子整个公司都传遍了。有很多人吵着要请吴良波吃散伙饭的，吴良波都一一回绝。反而自己掏腰包请了几个相近的人一起吃了个饭。出乎意料的，肖志文、陈苗和秦晔也受到了邀请。
　　 酒桌上，吴良波神情郁郁，又似乎闪着什么别样的光芒。这种光芒，肖志文只在褚文扬辞职的时候在他眼中看到过。秦晔却显得格外高调，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一样，满面春风，笑容可掬，敬酒，搛菜，忙得不可开交。
　　 吴良波吃到一半便付款走了，说是不胜酒力。秦晔来到肖志文身边，轻声说：“什么不胜酒力，我看分明是觉得待着没意思了。哼哼，有什么可狂的，跟我斗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被我给斗下去了？姓吴的一走，温胖子之流根本不足虑，我提升为车间主任是肯定的了。小肖，这时候你到杨总那申请一下，我帮你说说话，争取弄到工艺科长的位子，到时候车间咱们两个说了算，看还有谁敢跟咱们作对！”
　　 秦晔说得摇头晃头，肖志文却表情淡淡，秦晔说：“怎么，你不愿意么？”肖志文低头说：“其实……我已经找杨总谈过了。”秦晔眼睛一亮，说：“哦？杨总怎么说？”肖志文说：“当初我来面试的时候我的定位就是在研发部，在车间只是实习，我觉得我在车间实习够了，去找杨总申请调去研发部，杨总同意了。”秦晔一愣，打了个酒嗝，笑道：“你啊，真会开玩笑……”推开肖志文，歪歪斜斜的走开了。
　　 酒桌上杯盘狼藉，曲终人散后，凌乱不堪，肖志文看着秦晔在醉梦中无限满足，一时心中万千感慨，暗想，似乎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但愿长醉不愿醒罢。
　　 从饭店回去，陈苗和肖志文牵手走在一起，两人约好去医院探望秦思雨。在医院又见到了吴良波，吴良波寸步不离守在秦思雨身旁，见到两人到来，亲切打招呼。
　　 夜里秦思雨病情恶化了一次，三人虚惊一场，陪着医生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渐渐稳定。吴良波略带歉然的说：“让你们跟着忙活了一夜，真是不好意思。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陈苗说：“你也一夜没休息，别不要命的熬，自己的身体也要紧。”本是一句极寻常的关心，吴良波却觉得眼睛倏地一红，心里蓦地一酸，险些当着两人的面落下泪来。
　　 这时已是凌晨四点多了，肖志文和陈苗从医院出来，肖志文说：“我打车送你回去。”陈苗没有说话。肖志文招手叫到一辆夜间出租车，汽车在空旷的公路上飞快疾驰着，两人都坐在后排，道路两旁的路灯灯火寂灭，昏黄黯淡，和着北风呜咽喑哑，远处惠山上的树木在暗夜里显出淡淡的轮廓，几不可见。
　　 出租车在惠钱路上一拐，进入惠山腹地，自一条盘山公路横穿而过，道路两旁的山峦开始清晰起来，和着熹微的晨光，刚开始只有一点，很快就变成许多点，太阳光刺破水面，自太湖水底缓缓升起，柔暖的冬日光芒照耀在肖志文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化作点点跳跃的精灵，身后的山脉沐着这初晨最早的阳光，整个惠山都金灿灿的！
　　 肖志文心中一动，欢叫起来：“陈苗，快看！日出，这是惠山的日出啊！”没听见陈苗回答，肖志文不由转头看去，却见陈苗侧着脸庞，抬头看着远方，金色的阳光在少女脸上勾勒出美丽的轮廓，陈苗正襟危坐，一手放在腿上，一手拉着肖志文，像是朝圣一般，虔诚享受着这座城市破晓后的第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