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生】饥饿的诗人(小说)
“怎么回事呢,难道邮递员把我的信件弄丢了?”
这个生活在纯真世界里的年轻人,从不对自己的实力产生怀疑,从不对他生活的社会产生怀疑,也从不对命运和机遇产生怀疑,偏偏只是对那个无辜的邮递员产生了质疑。他认为导致他投稿屡屡失败的根本原因就是邮递员在信件的投递过程中丢失了他的稿件,或是丢失了杂志社寄给他的样刊。于是有一天,当鲁文看见有辆绿色的邮车从他家门前驶过时,他气愤地从屋子里冲出来,伸手拦住了那辆自行车。
“请打开你的邮包看看,有没有鲁文同志的信件?”
那个邮递员也是个年轻小伙子,被他突如其来的阻拦动作下了一跳:“请问你是……”
“我就是鲁文啊,你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
邮递员终于听懂了他的话,这个伙计自信得很,知道今天有人给他写信。他弯腰在邮包里翻了翻,对他说:
“不好意思,先生!没有你的信件。”
“怎么会没有呢?你是不是在路上弄丢了我的信?”
“怎么会呢?我的工作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差错。”
“难道是你们邮局里弄丢了?”
“先生,请问你是什么样的信件?”
“杂志社寄出来的样刊和稿费啊。”
“那些都是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出的,更加不会弄丢了。”邮递员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县城里的邮局查查记录。”
“你还要我亲自去城里查,我哪有空闲啊?”
“那肯定是杂志社没有寄出来。”
邮递员说完这句,猛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对了,你说的是哪家杂志社,它们什么时候寄出来的稿件?”
“我不知道。”鲁文答道。
“不知道?你连哪家杂志社给你寄样刊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它们给我寄出样刊了没有。”
“呵呵呵,原来你是还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发表作品喽!”
“那是肯定发表了。”鲁文说道。
“你能那么肯定?”
“当然啦!我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如果我的诗歌都不能发表,那些杂志社干脆关门得了。”
邮递员一听,刚开始以为年轻人在吹牛,后来看看他那执迷不悟的样子,估计他肯定由于经历了什么事倍受刺激而导致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不能再跟他说下去了,否则自己也要变傻。
“我还有事要忙,大诗人,咱们日后再说吧!”
“快点把我的作品和稿费送过来。”
这件事情刚巧被我们镇上的牛大妈听到了,牛大妈将此事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再一传十十传百,鲁文的事情被村民们当成一种笑谈,常在茶余饭后被一些闲人提起。
我不知道鲁文还能支撑多久,不,我指的是他为了维护纯艺术的尊严而甘愿舍弃那种凡夫俗子的生活方式。我能凭着直觉猜测,他的坚持是有限的,即使他的思维方式再与常人不同,毕竟他也是个普通人,不能仅仅靠着精神生活生存下去。
果然被我猜中了,鲁文真的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了。他欠房东廖阿姨三个月的房租没有交,廖阿姨登门好多次都没有收回一分钱,反而因为他的清贫而拿出自家的干粮救济他。鲁文丝毫没有感谢过廖阿姨,对廖阿姨给他提供的帮助觉得是理所当然。廖阿姨也拿这个怪胎没有办法,曾经她多次动过想赶走他的念头,可是后来由于看他孤苦伶仃的样子怪可怜的,所以一直狠不下心。
每天都有孩子放学经过那条路,可是他们不再去逗弄鲁文先生了;之后也很少听到鲁文在孩子们面前吹牛(或许他自个觉得这不是吹牛),说那首全世界最伟大的诗歌被他写得怎样怎样了。似乎小镇上的人们(包括学问最好的教书老师在内)从来没有读过他的诗——哪怕是最短的一首,或是他觉得最能表达心声的一首,更别提那首全世界最伟大的诗歌了。
那时我刚念高中,在镇上的学校读书。那天恰逢星期六,我听到班上的几位走读的女同学说起,咱们镇上那位古怪的诗人居然为了生计而沿街乞讨了。我感到很震惊,同时又觉得传闻好像不是真的,仿佛某位蔑视鲁文的人故意编造谎言侮辱他的人格。鲁文是个“宁死不屈”、“执迷不悟”的硬汉,怎么会走向乞讨的道路呢?为了验证传闻的真假,我决定等放学后亲自去镇上一探究竟。
当我来到鲁文居住的那间小屋门前时,才相信班上女同学所说的情况并不虚假。不过鲁文并没有像乞丐那样完完全全地坐在街上乞讨,或是缠着别人硬要给他钱不可;他做得很绅士,同时又流露出一幅狼狈相——他坐在他家附近的街道上卖手抄本。那些手抄本里毕恭毕敬地誊写着他几年来辛苦创作的诗歌,我敢保证,这些诗全部是他自己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决没有剽窃他人的可能。他将那些简陋装订的手抄本摆在自己的面前,等着镇上的人们去购买他的大作,可是看热闹的人比付钱的人多,而且多得多。当几个曾经嘲笑他的人拿起一本手抄本翻看的时候,鲁文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仿佛他多年的艰辛劳作仅仅是为了换取这样的一次认可。
“买本看看吧,先生,只要五块钱。”
那些人将手抄本扔到他的脑袋上,继续嘲笑他的迟钝。
“求求你了,先生!真的,只要五块钱一本。”
这时候,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位妇女,正是他的房东廖阿姨。廖阿姨说:“鲁文,求你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你以后的路还很长。这样吧,你数数看,这里一共有几本书,阿姨全部把它买走。”
“你不能全部买走它,阿姨,每个人只限购买一本。我并不是急着用钱,而是希望通过这次卖诗,让更多的人读到我的作品,成为我忠实的追随者。”
这位可怜的廖阿姨真的要晕倒了。我不知道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对身边的父老乡亲说:“大叔大婶们,求你们看看我的面子,帮帮这位小伙子,每人出五块钱买一本他的诗歌吧。就算他明天就从这里消失,只要他今天仍住在我的出租屋里,我还是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饿死。看看我的面子吧,求你们了!”
鲁文的手抄本很快就卖完了,摆在他面前的钞票铺了一地,够他好几天的生活开销了。可是这位顽固的诗人在人们离开之前,还不忘说上他心里最想说的话:
“各位大叔大婶,请你们回去后好好地研读我的诗,别忘了把你们的批评意见写成信,寄到我家的信箱里来。”
那些善良的村民仿佛见了一个妖怪,纷纷择路而逃。
一个月后,当我从镇上的高中回到家时,妈妈脸色平静地告诉我,咱们镇上的那位诗歌怪才鲁文已经去世。据说,就在他死去的当天清晨,廖阿姨去了他的房间,除了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看到铺满地板的脏鞋脏袜子以外,她没有其它什么新的发现。妈妈说鲁文死去的样子相当吓人,好在他用一本书挡住了自己的脸,使得后来为他收尸的村民没有因为这股丑相而产生恐惧心理。
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原先廖阿姨家的老房子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六层楼的综合办公楼。当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是能很自然地想起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诗人鲁文,仿佛他的出现叩响了我灵魂的时钟。在这个喧嚣芜杂、追名逐利的年代,没有人会记得鲁文,没有人会牵挂着纯粹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