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
九枝心里有事。
九枝心里的事的确与彪彪有关。
那天她说,煤洞死了人,煤老板咋跑了?彪彪的堂嫂不明白,三万元钱就签字的时候,那个人的神情她记得清清楚,他冷冷地看着她,说:“三万,少了?为这个我花了多少钱?早就给他说过雨季要注意,他跑了,把我……”
“那可是条命哩!”
“命咋了?就是条命,我才费了力!那样的天去煤洞,不是找死唛!”
“他们说,有的死了,得的不止这点钱。”
“是不止噻。那是盖不住。不先喊她画押承认,她要跑去闹的话,我啷个办?”
“可是……”
“好了好了,好好的,说这个做啷样?来……”他伸出手来轻轻拧住九枝的脸。
九枝觉得很凉。不晓得是他的手冰还是九枝的背上起寒气。
九枝不动。
他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摁得很用力。烟气儿闪过就没有了。
“他……那家人挺可怜的。”她还是说了。
“你们和他是亲戚?”
“谁?彪彪?不是。”
“不是哦!”
“细嫂那天买菜,三轮车从坡上冲下去,是他把她拉住了。”
“年纪轻轻的,不出去寻个事做?”
“他出去不到。他屋头的婆瘫在床上,他妹妹是傻子!”
“死的那个是他堂哥,他堂嫂又理不起事。”
……
“你今天就是想给我说这个?”看得出,他很不高兴。
“嗯?”
“我来水河乡五年。也该走了。”他吐出一口烟圈。
“是人代会过后?”
“嗯。”
“你也别急。”他说。他看着九枝,像笑又没笑。
“急?你说我想你走?”九枝望着这个给过他无数温暖的男人。
“唉,不说了!”他笑。他用力抓过九枝的手。
九枝任凭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摊在他的大手里,她的手好小,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摊在他宽厚的掌心,该多好!
“你?你都和他们一样?”九枝抬起头,看他,问他。
“唉,又瞎说!喊你不要胡思乱想!”
“乱想的是你!”九枝没动,但吼出来的声音大了。如果这个时候,能够哭出来的话,就好了。至少,让他知道,他是冤枉她的,就算只是他想像里的一闪念,只是他不经意间的猜测,都不行。他确真是冤枉了她。
可她哭不出来。泪水像干涸的河流,无论她怎样的心海澎湃,她的泪,始终都不曾滚出来一滴。
怎么就没有了呢?如果这个时候她能像所有受了委曲的女人,扑进他怀里又哭又闹,兴许……
后来回想起这些,九枝觉得她当时特别傻。她就那么怔怔地坐着,她像个从来没有开过窍的女人,木木地望着将要离她而去的这个伟岸的男人。
心里有了事的九枝,在细嫂皱着眉头说彪彪的时候,已然表现出平静和镇定。细嫂张张嘴,但看着九枝愣怔着发傻的样子,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九枝看出了那分钟细嫂眼里的她,真真是呆呆的傻样儿啊,九枝就不想说话了。她呆呆地坐着。她不知道她坐了多久?天空发白,鸡叫三遍,她小腿发麻。她坐了一夜?这一夜,她回到过去,爹走了,她拖着娘的衣角不让娘走;积雪堆满草垛的坝子上,她一双小手肿得像发泡的馒头,呵一口气才能握住刀柄,切硬茬的猪草;过门那天,木匠咬着她的耳朵说,这辈子要心疼她,转眼就是被水发涨的木匠的身体;流了肚里的孩子,身上的血还没干净,婆婆娘把她赶出来,夜里的秋风刺骨啊,她一个人缩在墙角,死的心都有了;撑起布片在老街卖做饭的生意,被人摸了腰杆捏了手,她还笑着喊人家坐……有些人这一辈子,不晓得是不是生来就是苦命?
那个才二十出头的彪彪,这个年纪放在九枝身上,那时的她,能有个挡风的地儿,也是好的。不过,这日子,确真是看不透,是,谁能相信呢?谁能相信“九枝饭馆”的老板娘,精明的老板娘,哪有白白招个人进来白吃白住的呢?就连那个她一心信任,认为刚正板直的人,不也这样猜疑的她么?还算是枕边人吧,不过,她也算是最近才认识他。
说到底,九枝傻。
把自己想成是傻子的九枝,在背转身的那一刻,才突然流下了两行泪。是的,是泪水。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