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发老赌鬼说：“看到了吧，这里没有冬天。”
　　 朱二说：“可是外面有冬天，滚头岭有冬天。”
　　 白发老赌鬼说：“不光滚头岭，许多地方都有冬天。如果每个地方都像这样暖暖和和热热闹闹，谁还愿意去混赌场呢？”
　　 朱二认为白发老赌鬼的话说得在理。
　　 第五天，朱二被叫到审讯室问话。
　　 审讯室里坐着两个警察，一个主审，一个记录。
　　 主审问：“姓名？”
　　 朱二回答：“朱二。”
　　 “年龄？”
　　 “三十。”
　　 “民族？”
　　 “汉族。”
　　 “文化程度？”
　　 “小学。”
　　 “哪里人？”
　　 “滚头岭。”
　　 “晓得你犯了啥罪吗？”
　　 “晓得，赌博。”
　　 “初犯还是重犯？”
　　 朱二愣了一下。
　　 主审大声问：“问你呢，初犯还是重犯？”
　　 朱二马上回答：“初犯。”
　　 主审大声说：“朱二，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由于参加赌博，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七十条之‘以营利为目的人参与赌博，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五百元以上三千元以下罚款。’鉴于你只是参与了赌博没有触犯刑律，又是初犯，所以给予你拘留五日罚款五百元的处罚。这是罚款通知单，你在上面签字画押吧。”
　　 朱二接过罚款通知单苦着脸说：“签字画押可以，但是我没有钱。”
　　 主审说：“通知你家人来交罚款。”
　　 朱二说：“我家里没有人。”
　　 主审愣了一下，正要说啥，突然有个警察进来对他附耳低言了几句。主审看着朱二严肃地说：“你不是说你没有家人吗？现在你的家人来保释你了，看来你很不老实哟。”
　　 这回轮到朱二发愣了：“我家人？是哪个啊？”
　　 主审说：“他已经帮你交了罚金，现在你可以走了。”
　　 朱二问：“就这样走了？”
　　 主审说：“你还想怎样？”
　　 朱二傻乎乎问：“不写保证书了？”
　　 主审被他搞糊涂了：“写啥保证书？”
　　 “保证以后不再赌钱啊！”朱二说。
　　 主审用手捂着嘴差点笑出声：“不用，交罚款就行了。”
　　 朱二糊里糊涂走出看守所，东张西望看是啥人来保释他。墙角停着一辆车，车窗开着，车里有人说话：“刘治安你狗日的是哪样办事的？警察去抓赌你也不事先通知一声。你收了好处费却装睁眼瞎，我可是也收了滚头岭人的保护费的，你叫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你这不是坑我吗？”
　　 另一个人的声音：“朱大你这是冤枉我了，这一次是全县警察联合进行打击黄赌毒活动，全部封锁消息的，我就是知道也不敢通风报信呀，我有几个脑袋？这样吧，这些钱我退给你算了，你也把保护费退给滚头岭人算了，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事，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这样搞了。”
　　 朱二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消息，正要走开，朱大在车里已经看见了他，急忙开门下车，另一个人马上发动车匆匆走了。
　　 朱大问朱二：“出来了？”
　　 朱二反问：“是你帮我交了罚金？”
　　 朱大说：“是啊。”
　　 朱二不明白：“你为啥要帮我交罚金？”
　　 朱大说：“我讲朱二你狗日的为啥不知好歹呢？你难道想把牢底坐穿吗？”
　　 朱二说：“我知好歹，我就是想晓得你为啥要帮我交罚金？”
　　 朱大面无表情地说：“为了买你第二头牛仔。”
　　 朱二也面无表情地说：“朱大，你别以为你帮了我就可以便宜买我的牛，没门。”
　　 朱大说：“行，老价钱，我先付你五百块定金，刚才我已经替你交了。”朱大知道朱二身无分文，于是又塞给他一百块：“一共六百块，一起算在买牛的钱之内。”
　　 朱二拿了朱大的一百块钱，在县城找了一家小客栈投宿。朱二走进客栈，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小红。
　　 朱二叫了一声：“小红。”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巧了，正是小红。
　　 朱二几步奔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小红，你为啥在这里呢？”
　　 小红看了朱二一眼，吃惊不已。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用力欲挣脱朱二的手：“我不是小红，你认错人了。”
　　 朱二紧紧抓住小红的手不放：“你这个臭婆娘，你别以为我们的事就这样算了，老子今天要和你讨个说法。”
　　 小红急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嚷道：“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凭啥在这里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他们的撕扯争吵马上引来了客栈老板的干预和宿客的围观。客栈老板是个牛高马大的黑脸男人，他上前一把将朱二推开：“你这混蛋在这里胡搅蛮缠个啥？”
　　 朱二指着小红说：“她是个骗子，是个鸡婆，她骗了我三千块钱……”
　　 “你混蛋！”客栈老板挥起一拳砸在朱二脸上，“她是我店里的服务员，你再在这里撒疯胡说看我不打死你，滚！”
　　 小红趁机挣脱朱二跑了。
　　 恶龙不压地头蛇，朱二势单力孤斗不过客栈老板，还被他打伤从客栈赶了出来。
　　 朱二回到滚头岭，迫不得已把第二头牛仔也卖给了朱大。
　　 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朱二回忆着件件往事，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朱大。他打定了主意，只要朱大提到牛和钱的事情，他就决不松口，看你能奈我何？
　　 麻子见朱大把话说开了，就拿眼睛瞧着矮子，征求他的意见。矮子会意，就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麻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摊开。朱二凑过去一瞧，见是一张旧棉纸，皱巴巴的被火熏过一样，上面画满了长短横直的杠杠，还有许多黑芝麻点点和蚜虫文字，有些地方还有黑色的血痕，污迹斑斑；有几处布满了虫眼，像那麻子的脸一样难看。朱二左看右看看不懂：“这是啥宝贝呢？”
　　 麻子笑出一脸诡异：“看不懂吧？这是天书呢！”
　　 朱二对麻子手上的那份“天书”很感兴趣，伸手就想拿过来细瞧，麻子马上把手弹簧似的缩了回去：“这真是宝贝，不能乱摸的。”
　　 朱二听麻子一会说是天书，一会说是宝贝，连摸也不让他摸，就认为麻子看不起他，有些不高兴了，便把酒杯放下，不再吭声，抽起闷烟来。
　　 朱大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端起酒杯说：“来来，喝酒。”
　　 朱二说：“不把话讲明白，这酒喝起来像水一样没有味道。”
　　 麻子本想和朱二开个玩笑，见朱二真的生气了，便哈哈笑道：“朱二兄弟真是个实在人，我实话告诉你吧，这真的是宝贝，是一张藏宝图呢。”说着便把那张发黄的旧棉纸递给朱二看。
　　 “藏宝图？”朱二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张纸，颠过来倒过去都看不出啥名堂，又把它还给麻子：“兄弟愚蠢，真看不懂你这天书，你还是给我讲讲算了。”
　　 麻子于是便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日本人打进了广西，桂北山区一时间战火纷飞，兵荒马乱。为了保家护宅，滚头岭村的大财主朱十万拉起了一支数十人枪的自卫队。朱十万自任队长，他长袍马褂，腰插双枪，和儿子朱继业一起日夜守卫在山口，准备阻击日本人进犯朱家村。
　　 守了几天，始终不见日本人的影子。自卫队人困马乏，朱十万便下令自卫队暂时撤回村里，只留下几个暗哨望风。
　　 这一天，哨兵来报，山外来了一队逃难的难民，男女老少有七八十口人。朱十万灵机一动，命令把难民放进村里，一来可以探听日本人的消息，二来可以动员其中的青壮年参加自卫队，扩大抗日势力，反正朱十万有的是钱粮，养得起这些难民。然而，朱十万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些难民刚刚踏进滚头岭村，其中就有几十人从腰中掏出手枪来，风扫落叶一阵乱打，把自卫队打得猝不及防，纷纷倒在血泊中。朱十万身中三枪，血染战袍。在倒地之前，朱十万脑子里想：上当了，这是日本人的短枪队。不错，阴险的日本人早已搞清滚头岭村有一支抗日自卫队，而且他们在攻打广西时也尝到了南方蛮子的厉害。为了避免和自卫队正面交锋，减少损失，日本人便乔装混进难民中，使朱十万猝不及防，全军覆没。朱继业见父亲中弹倒地，急中生智扔出一个炸弹，借着硝烟掩护迅速背起父亲从后门跑出，逃进大山爬上了最高的滚头岭主峰。
　　 朱十万虽然被救了出来，但还是没有活下来。临死前，他从身上掏出一张被血染红的纸来交给儿子，说：“这可是我们朱家的财产，带上它赶快走吧。”原来朱十万已预先把家产埋在山里，并绘成图纸，这就是藏宝图。朱继业悲痛欲绝，他草草掩埋了父亲，带着藏宝图离开了滚头岭，从此渺无音讯。
　　 朱二听麻子讲完这个故事，半天没有吭声，脑袋里一团乱麻。关于滚头岭村大财主朱十万组织自卫队抗日的故事他也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讲过多次，但朱继业带走藏宝图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还是从一个外乡人嘴里说出来的，可信度当然很低。更值得怀疑的是，麻子这个外乡人又是哪样子晓得这段历史的？藏宝图又是哪样子到了他的手上的？麻子和矮子是何方人氏？他们和朱大又是啥关系？这一个一个的疑问让朱二深感困惑。
　　 麻子早已看穿了朱二的心思，就主动揭开谜底：“朱二兄弟，不瞒你说，我就是朱继业的儿子，朱十万是我祖父，这藏宝图是我父亲过世时亲手交给我的。”
　　 朱二越听越糊涂了：“你不是姓马吗？为啥又姓朱了呢？”
　　 麻子叹了一口气，说：“我父亲逃难到了湖南，为了活命，一直隐姓埋名，后来就当了马家的上门女婿，我自然就随我母亲姓马了。这是我们湖广地方的风俗习惯，你也晓得的啰。”
　　 朱二看了一眼朱大，又问：“你们是哪样子认识的？”
　　 朱大心想，朱二这狗日的疑心真重呢，但他嘴上还是耐心地解释说：“我不是做牛生意的嘛，天南地北到处跑。结交了马老板以后，他听我讲是滚头岭村的人，就问我晓不晓得朱十万的事。我讲晓得，他就告诉了我藏宝图的秘密，我们就商议怎样把这宝藏搞出来，还邀了这位刘老板一起来参与。”
　　 朱二这时才注意到那位姓刘的矮子很少说话，便有意无意地问他：“莫不是这位刘兄弟也姓朱吧？”
　　 矮子笑道：“哪里话，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姓刘。”
　　 “朱二兄弟，你还不晓得他的来历吧！”麻子诡异地说：“他虽然貌不惊人，却是我们湖南有名的土夫子，是搞挖宝这行的行家和高手呢！”
　　 虽然麻子把话说的掏心掏肺，可朱二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他想了想，又问麻子道：“那你们打算哪样子搞呢？”
　　 麻子说：“鸟来投林，客来投主，你们是地头蛇，主意还要你们拿啊。”
　　 朱大说：“这个道理我们晓得。朱二兄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呢，你讲哪样子个搞法？”
　　 听朱大这么问，麻子和矮子也都看着朱二，朱二心中不禁有几分洋洋得意，心想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我朱二也在江湖上闯荡多年，见过风雨，要不是染上了吃喝嫖赌的坏习惯搞到穷得叮当响，哪会和你们这几个臭牛贩子破盗墓贼来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事到如今也只好同流合污，就当再赌一把，说不定会时来运转从此过上好日子呢！于是，朱二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三人听了连连点头说行。
　　 朱二这时已有几分醉意，突然把酒杯在地上一撴：“话不讲不明，鼓不打不响，我把丑话讲在前头，哪个人要是起歪心思搞鬼名堂，别怪我朱二翻脸不认人！”
　　
　　 3.滚头岭
　　
　　 滚头岭村虽然偏僻闭塞，却是一个上千人口的大村，大财主朱十万的庄院就在村口，坐西朝东。旧屋高墙厚瓦，斗拱飞檐，依稀可见昔日的大家风范，可如今却是人去屋空，院内荒草丛生，蛇鼠横行，一片荒凉。
　　 根据藏宝图上的标注，财宝不可能埋在朱家大院的废墟里。尽管如此，朱家大院数十年来仍然被无知的山民疑为藏宝之地，于是挖墙拆瓦，掘地三尺，几乎把院子里翻了不知有多少次，最终连鸟毛都没发现一根。
　　 藏宝图上的秘密，只有那密谋了一夜的四个男人晓得。
　　 这天晚上，寒风冷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朱二和朱大一个肩扛铁镐，一个手提砍刀，二人领着麻子和矮子爬上了村子南面的滚头岭。这滚头岭山高岭陡，林深草莽，早年间经常有土匪在上面杀人，杀了人就把人头从岭上丢下来,所以当地人才叫它滚头岭。滚头岭村的人都认为这是个凶险不吉利的地方，很少有人敢单独爬到岭上去。现在，朱大朱二和麻子矮子四人为了那神秘而炙手可热的宝藏，铤而走险，开始了他们的挖宝行动。
　　 麻子背着探金器，矮子提着洛阳铲，像两只落水狗似的跟在后面。山高岭陡，天黑路滑，却不能亮灯，两边是人头高的芒草和乱刺，四个人只能在草树间跌跌撞撞爬行，手足头脸都被芒刺和荆棘撕扯得血肉模糊，风一吹雨一浸，揪心扯肺地疼，不多一会朱大朱二就和麻子矮子两人拉开了距离。
　　 他们是沿着一条山谷旁边的曲折山路向滚头岭上攀登的。黑暗中啥也看不清，人完全是凭着本能的知觉在向上爬行，周围除了树还是树，除了雾还是雾。朱二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听见有风吹树叶的声音，有水流过山谷的声音，有兽吼虫鸣的声音。这滚头岭方圆几十里过去曾经有土匪抢夺劫戮，杀人越货，随便撬起一块土片或者一堆枯叶，都会发现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