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当林冬阳心潮起伏，思绪翻滚的时候，韩秋雪平静的表情下同样是一颗不平静的心。她恍若行走在梦中。这许多年来，在梦中她无数次和冬阳这样并肩在夜色里漫步。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周围总是空旷无人，一片静寂。苍茫的天地间，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在默默地走着，向着无限遥远的未来和远方走去……在那个无数次重复过的梦境中，秋雪的心里从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安，有的只是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宁静，一种温暖和坚定的力量。就像此刻她极不平静的心海里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的直逼心底的温暖和幸福。
　　 “秋雪，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尽可能地多呆两天。明天中午我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参加。明天下午我想请你好好地吃顿饭，顺便也叫上阿华他们几个，咱们大家在一起聚聚。这么多年没见，你肯定也想见见他们。后天中午我就没事了，我陪你去乡下玩好吗？那里有一条新开辟的旅游景区，还有风味独特的农家菜很不错。你难得回来一趟的，我陪你四处去走走。”冬阳放慢了脚步，征询着秋雪的意见。
　　 “行，冬阳。听你的！”秋雪喜欢冬阳这样的安排。尽管她只能在A城呆明天一天，但为了让冬阳安心完成他的工作，还是若无其事地爽快地答应着。她知道他作为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每天几乎都有很多的事务要处理，不免为自己唐突造访给他增添麻烦而感到过意不去。不等冬阳再开口，又连忙说：“你明天先忙你的事，中午不用管我。我自己随便走走，正好再去母校看看。吃饭的事明天下午等你忙完了再说。反正大家也不是外人，没关系的！”
　　 冬阳这两天正负责一个大项目的申报工作，市里催的很紧，而底下所属企业有好几家。各种资料和数据必得一一过目，有任何不妥之处都得返回企业重新核查更正，事务繁杂琐碎，原本对这种枯燥的，忙起来没有上下班之分的工作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冬阳此刻却突然对这份差事生出一种厌恶甚至是痛恨的感觉来。知道秋雪这样说是出自真心，也是想消除他内心某种烦恼，不由更觉歉疚。
　　 “有时候真有些后悔到这种部门来，好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冬阳喃喃地说。
　　 “没事的。其实人一辈子无论干什么有很多时候都处于身不由己的状态，好像被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推着赶着往前走。尤其你们这样的单位。不过忙些也是好事啊！既锻炼人，还能出成绩！你干了那么多实事，大事，我都为你骄傲呐！”秋雪温软的话像是一只神奇的手，拂去了冬阳心头隐隐的烦闷和不安……
　　 在朦胧的月色里，夜渐渐地深了。两人随意地谈论着各自的生活，不觉已走到城北那段铁轨旁。顺着这段铁轨可以拐回到城中。看着两条平行的铁轨在月色下泛着青光向远处闪烁的灯火延伸而去，秋雪的脑海里蓦地闪现出某一个喜爱的电视剧中的画面。人到中年的她在那一刻不禁焕发出少女般的神采，她用一种活泼而带着些顽皮的语气说：
　　 “咱们从这里回城吧！就顺着铁轨走，用脚步量一量这条铁轨的长度。不许掉下来啊！”说着站到了铁轨上。冬阳看了看远处闪烁的灯火，距离铁轨这端并不算太近，不由笑了：
　　 “你行吗？穿着高跟鞋！”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站在了另一边的铁轨上。
　　 “小瞧人！开始吧！一起数啊！一，二，三……”为避免鞋跟崴了脚，秋雪一边开心地数着，一边斜跨着脚步呈外八字型顺着铁轨小心翼翼，左摇右晃地向前走去。
　　 “六，七，八……你当心啊！”冬阳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边操心着秋雪这边。
　　 “一二，一三，小心别崴了脚！”见秋雪一个趔趄，差点掉下来，冬阳本能地伸过手来拉住了秋雪，但同时他也从铁轨上掉了下来。
　　 “一四，哎呀！”由于惯性吧，秋雪还是掉下了铁轨。“哈哈，你一三，我一四，你先掉下来的，你输了！”秋雪像孩子般开心地笑了。
　　 “好，算你赢了！还是走边上吧，当心崴脚。”冬阳不由分说将秋雪拉到了铁轨边的小路上。宁静的月光下，两人并肩牵着手缓缓地向着城中走去。冬阳的掌心温热而宽厚。
　　 一三，一四。秋雪在心里默念着两个人刚才的步子，在一种巨大的幸福里伤感顿生，热泪骤然涌上了眼眶。在数字里一三，一四寓意为一生一世，可是冬阳，一生一世牵手同行的愿望早已破灭，今生也许我们注定只能像这两条平行的铁轨一样，彼此牵念，隔岸相望。并且，这种遥遥相望的幸福命运还肯赐予我吗？
　　 夜色中，秋雪极力睁大眼睛，忍住了即将滑落脸庞的热泪。
　　 4
　　 “那……我走了啊！你早点休息吧！今天肯定累了，明早多睡会，不用急着起来的。明天见！”
　　 冬阳将秋雪送回早已为她订好的丽都宾馆，时针已指向十一点一刻。他看了看房间里简洁舒适的陈设，又替她试了一下热水，便及时告辞。
　　 “好的。你快回吧！时间不早了，家人肯定也等急了。路上小心点啊！”秋雪软软的话音直抵冬阳心底。那一刻他很想伸出双臂紧紧拥抱眼前这个真实站立着的，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让他一生牵肠挂怀的女人，可是心念闪现的瞬间，他还是断然拉开了房门，向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尽管灿烂的朝霞在他们的一生中早已经失去，尽管时光已过去的那么久远，可是她依然能唤起他生命中最深切和温柔的情愫。只是，他依然像当初一样，生怕自己任何孟浪的言行亵渎了他们之间那种深刻却又圣洁无比的感情。就像他曾写信说的那样，在天地间，他对她的感情是奇特的，他既像恋人那样深爱着她，又像哥哥一样护卫着她。
　　 走廊的尽头，林冬阳在一种复杂的心绪里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到了韩秋雪倚门而立，默默目送的身影。那身影在幽暗的长廊里显得那样孤独又落寞。他朝她挥了挥手，闪身走入电梯间的时候，心头掠过一种模糊又熟悉的疼痛。思维好像断了电的线路，一时停止了运作，只剩下躯壳随着徐徐降落的电梯缓缓地朝下坠去……
　　 秋雪回到房中，慢慢倒在宾馆洁白的床单上，一遍遍回想着冬阳刚才回首挥手的情景，回想着这几个小时里她和冬阳说过的每句话，走过的每段路，甚至他的每一个表情，终于从一种恍恍惚惚梦游般的感觉里清醒过来，确认自己真的是在A城，与冬阳刚刚分手。被他握过的那只手上还明明白白地留着他的温度。
　　 那一夜，天快要亮的时候，韩秋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孤独一人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行走，已经很累很累，累得几乎快要走不动了。她停下来茫然四顾，想要找一点依靠。可四周却静极了，没有村庄，没有山岗，看不见一个人影，整个世界似乎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呼吸声，一种恐惧袭来，几乎要压倒她。“冬阳！”她本能地呼唤着，可是不见他的踪影。“冬阳！冬阳！”她感到冬阳熟悉的身影似乎就在近处，不由提高了声音，大声呼喊。“秋雪！”她终于看到他了。他正从前边不远处朝她跑来。她笑了。可是突然，她脚下的雪地迅疾地朝下陷去。“冬阳！”她在恐惧与绝望里再喊。她看见他已经跑过来了，正朝她伸出手。可是就在他的手快要抓住她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连同她脚下那块雪地朝着一个漆黑的地方更快地吸了下去，她只觉得自己正更为迅疾地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下去。可怕的死亡的恐怖铺天盖地而来，紧紧地罩住了她，令她不能呼吸……“秋雪！秋雪！”她清楚地看见了冬阳焦急痛苦的神情，听见他凄厉的呼喊，在巨大的吸力和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她只来得及看了他最后一眼，听见自己发出了最后的声音：冬——阳！
　　 韩秋雪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看了看窗外，天已经亮了。虽然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梦，可是那种紧张和恐惧的感觉似乎还没有散去。她闭上了眼睛，却再无睡意。以前也曾做过这样的恶梦，醒来时也总是无法及时地摆脱那种窒息般的恐惧。只是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恶梦了。也许是最近身体不大舒服的缘故，也或许是睡觉时手压住了胸口，才会再次陷入到这种梦魇的状态中吧！记得在那座美丽的山城读中专时，有一个周末的黄昏，两人出去散步，她曾随意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对林冬阳描述过梦魇的可怕景象。她已经不记得林冬阳当时说了什么，但她清楚地记得他在后来的一封信里写过，听了她那些可怕的梦境，他当时就想对她说：别怕，以后有我呢！可是却没敢说。在信的最后，冬阳写道，秋雪，为了我，请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从恶梦中醒来的这个早晨，韩秋雪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想起了冬阳的信。一切似乎已恍如隔世般遥远，可是分明又像昨天般清晰。她很没有想到，她和冬阳在分手多年之后的今天，还能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只是，那巨大而无形的命运的力量和那些琐碎的一天天过去的时光，早已将他们远远地隔开来，隔开到咫尺却又天涯，永远也无法触及的距离。但是靠近你，温暖我。无论他们分别多少年，无论他在离她多远的地方，他都一直是她心里的温暖。在这个世界上，他曾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珍爱过她。即使在他们分手之后的这些年里，他也一直像哥哥一样关爱着她，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守望着她。从相知相惜的青春年华，到依然心念相牵的今天，彼此在对方的生命中早已像亲人一样难以割舍。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有一天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希望能将自己的手放在他宽厚温暖的掌心里。只因在苍凉的人世间，他一直一直是她心里的温暖和依靠。
　　 明天，明天我将离开A城。未来的日子里，冬阳，我们还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我们还能一起欢笑或悲伤吗？想着无法感知和预测的未来，那深埋在韩秋雪心底的，压抑已久的悲伤终于像决堤的河流在这个静静到来的早晨泛滥成灾，将她淹没……
　　 5
　　 这一天，A城的阳光似乎比往日来得早些。快九点的时候，秋雪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是冬阳。他怕她还没起来，所以事先没有打电话过来。他去局里报过到，离开会还有一点时间，便特意赶过来陪秋雪去吃早餐。
　　 秋雪很庆幸自己早晨起来的早，那原本哭过的眼睛在见到冬阳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出来泪痕。本来没有什么胃口的，但冬阳已经来了，她还是和他一起出了宾馆。街道上人来人往，人们各自带着匆忙的神情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尽管离开这里已经那么久远，尽管城区的一切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可是这个秋日的早晨，A城清爽湿润的空气里依然有秋雪熟悉的味道。她微笑着和冬阳一起在忙碌的人群里穿行，感觉自己从未离开过这里，好像每一天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心里溢满着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宁静踏实的幸福。
　　 饭后冬阳离开，秋雪一个人随意在A城的街道上漫步，有意无意地在匆忙而过的人群中寻找着记忆里那些熟识的面孔，又不由得暗自笑了。毕竟离开的太久了，曾经相互联系，以为可以做一生朋友的少年同学如今差不多都已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地失去了音信。若不是冬阳，她和这个城市最后的联系似乎也就完全地断了。这就是人生吧！聚散离合寻常事，酸甜苦辣皆有因。尽管她从未忘记过A城，忘记过他们，尽管冬阳曾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同学聚会时，大家常常提起她，但时光就像那滔滔的江水，总是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向前奔腾，永不回头。不过，在生命的长河岸，总有一些东西是会留下来的。那是经过了时光冲刷淘洗和反复检验之后沉淀下来的最为宝贵的生命的珠贝。俯身于城北的岷江大桥上，看着江水一往无前，奔腾而去，秋雪不由心潮翻滚，感慨万千。
　　 中午刚回到宾馆里，冬阳就打来电话。原来他已告诉了阿华他们她回来的消息，并安排好了下午的聚会。正是午休时间，阿华他们几个人一听立即便要来宾馆看她。秋雪的心再次激动起来。与阿华也已经有十年不见了，阿梅和童云她们，自从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未见过，算起来也有二十余年了。之前她早已从冬阳那里得知，昔日的同窗阿华如今也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阿梅则成了母校的教学能手，而那个假小子似的童云，后来就读于某座著名的高等医学院校，如今已成长为这个拥有几十万人口的大县县级医院的院长。冬阳总是那么细心，知道秋雪回来一趟不容易，此次回A城，也想见到更多的昔日同学，同时他也是怕她一个人在宾馆里会感到冷清，所以特意通知了家在县城的几个同学。冬阳比他们几个稍晚一点也赶来了宾馆，几个人一碰面，自是一番激动和感叹。因为冬阳手头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处理，阿华和童云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继续聊了一阵后，又陪着秋雪逛了城区新建的公园和景点。有人说，人生最真是少年。少年情怀，当属最纯，少年朋友，终身难忘。秋雪在那久远却又熟悉的情怀里，暂时忘却了几天来缠绕在心头的莫名的伤悲，开心地和阿华童云一起拍照留影，脸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阳光一样明媚灿烂。
　　 那一天下午的聚会上，秋雪见到了更多的少年同学。差不多都是她平日里常在冬阳面前问起的。倒是特邀嘉宾出乎她的意料。原来是秋雪和冬阳小学时的同窗于海洋。海洋初中没毕业就随父母转学回了老家。她早听说过，他现在已是本省一名厅级干部，不想他此番正在A城挂职锻炼，做着一县之长。二十多年不见了，海洋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秋雪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少了年少时那份桀骜不驯的神情，而多了一种成熟男性的沉稳和干练。回忆起幼时趣事，他和他们一起发出了由衷的笑声。在座的八个同学里，大概只有当年一起考入外地去读书的阿华知道冬阳和秋雪曾经倾心相恋，知道冬阳在毕业后等了秋雪几乎十年。之前为了避免误会，避免给冬阳带来一些无谓的麻烦，秋雪只说自己是回来替姑妈办事的，顺便也看看大家。不想，姗姗来迟，偏又快人快语的商场女老板丽华可能是有所风闻，进门就朝坐在秋雪正对面的冬阳直嚷嚷：你该坐到秋雪身边才对！有同学不明就里，她一脸诡秘，一边动手拉扯着冬阳，一边咋呼着：你们真不知道？我可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是让他自己招吧！大伙似有所悟地一齐盯住了冬阳。秋雪一时有点窘，替冬阳不安。不想冬阳灿然一笑：也就是以前年少不知事吧，给秋雪写过几封信。丽华不甘心：就这么简单？！看着冬阳的笑容，秋雪会意，坦然接口：就这么简单啊！其实同学之间写封信是很正常的事。冬阳又不失时机地笑说：那个年代嘛，男女同学写信，不外乎是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最后再来一个“致以革命的敬礼！”。丽华咄咄逼人的话题就此被冬阳轻松岔开，大家全笑了。一直没发言的工商所长小静却是一脸遗憾：哎！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哪个男生给我写过信呢！大伙听见她酸酸的委屈的声音，不免笑得更凶。如今在建行里独挡一面的职场女强人美兰顺势亲热地搂了搂秋雪的肩，接口说：秋雪当年可是大家公认的才女。学习好，作文写得顶呱呱，又文静又温柔，模样又清纯，当然有不少男生给她写信啦！话音刚落，旁边的阿梅连声符合：就是！就是！说着两人一起笑看冬阳，再转看秋雪。冬阳见秋雪脸颊飞红，一时语塞，就接着自己先前的话感叹到：那时候收到一封同学来信会激动好几天。现在早已经没有手写书信了，那些东西还真成了无价之宝。言毕看了秋雪一眼。只这一眼，秋雪立时明白，他还珍藏着她的信，就像她也一直珍藏着他的信一样。她和他，他们两人以前在一起，总有着说不完的话。在外地读书的那几年，除了周末常常见面外，他们还时常写信。分手之后的数年间，也曾写过很多封信。积攒下来，有上百封之多。那些信，一直被秋雪视作无价的财富。不仅因为冬阳那一手漂亮的字体，更因为它是心与心的相汇，灵魂与灵魂的交融，浓缩着两人之间无尽的爱意，更见证了这个世间最为可贵的真情。每一封，她都不知道反反复复读过多少遍。在苍凉的人世间，她几乎是靠着那些信来抚慰伤痕累累的心。看到它们，她就觉得上苍没有亏待她，给了她世间最美最珍贵的东西，给了她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而冬阳又何尝不是百般珍惜。在失去秋雪音讯的岁月里，他几乎是靠着那些书信，靠着耳边不断回响着的她的名字来苦熬那些时光。他曾将她的信揣在胸口，时时咀嚼，时时回味，从中感受巨大的生活的勇气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