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根】黑子(小说)
一
我出生在一个沿海小镇,祖辈靠打鱼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无疑,我们被别人贴上渔民孩子的幸运标签。父母为我们积下丰厚的产业,我们虽是海的孩子,却过上优渥的生活。在这个小镇,每户人家至少都建有四、五层的小洋楼,门院宽敞能放得下几辆小车。我们不像山里的孩子,跟着面对黄土背朝天的父母熬几亩田地,一年到头,口袋仍空空。我们有炫耀的资本,拿着父母的钱,去挥霍青春。
初三那年,我还没毕业,但已对学业厌倦已久。想必我不是读书的料,我便经常逃学,与一群“志同道合的弟兄”在游戏厅里惬意度日。自然,我的父母知道后,也管不住我,学校取消我的学生资格,我终于成了一名“社会青年”。我再也不用对着那些乏味的书本去虚度青春年华。我想我是一只鸟,喜欢自由的天空。但他们都说我是一条泥鳅,一条黑泥鳅,光滑,黑溜。所以他们经常会叫我“黑子”。
说起红木山镇,外乡人谁不闻风丧胆,这个小镇给我们带来荣华,但荣华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这个小镇能威霸一方,自有它的原理。我们这群八零后,就是这个原理所在。我们很幸福,是接近糜烂的幸福。
镇上夜晚有很多夜场:红灯区,K吧,夜宵店,洗脚房……无所不有。有钱不愁没处消遣,我们白天睡觉,晚上出没,像一群昼伏夜出的兽。父母不给钱花,我们自有办法。我们学会一套爬墙术,夜晚能沿着水管爬上别人的楼房顶,顺着楼顶简易的挡门摸黑进入房内,总能偷到值钱的东西变卖。这样做,并不保险。自从有一个弟兄爬上一幢五层高的楼房窗前,被屋内人开灯发现,他忘了自己是在十几米高命悬一线之境,竟松开手,放任自己的身体急速下掉,当然,他死时,眼睛是圆睁的。他是不明白这一会功夫他做了什么,居然什么都听不到了。为他看风的我们,如同遭雷劈,头一秒是惊愕的,后一秒稍稍反应过来“啊”一声作鸟兽散,各自逃亡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外填不敢回家,每天在旅馆打牌喝酒消磨时光。待风声不那么紧,我们又像贼一样溜回原住地。这里才是我们的天堂,我们不是谋杀犯,只怕被牵连,才想到避避风头。死了一个人,地球照样转,我们虽然对他的意外之死感到难过,但一点也不妨碍我们寻欢作乐。难过是一时的,快乐才是永恒的。
二
鉴于我们的队伍庞大,我们决定拥立一位财大且权威的弟兄为头头,让他带领我们,由偷鸡摸狗改为“正当”的博彩业。换言之是开赌档。我们在镇上设立一个赌档,我们不赌,只让赌客赌,我们为他们发牌,一局牌输赢分晓,我们只收取五十元的服务费。这种玩法很受赌客们欢迎,反正钱不是我们赢的,谁赢了谁给,输者心里也平衡,赢者更不会计较。我们有人帮他们看风,只要有危险的路口,都有我们把风的人守着。赌客只管安心赌,一切有我们。这样每场下来,我们能赚到几千或上万元一次。我们不单能轻轻松松就能领到丰厚的薪资,它还能给我们带来醉生梦死的生活。
有了收入,我们吃好穿好,住的是高档酒店,穿的是名牌,出门有小车。在我们这个年龄段,能有这样的物质享受,虚荣之心能得到莫大的满足。
有了钱,头头总是想尽办法为我们寻得快乐。我们玩腻了酒水的畅饮,又去红灯区找小姐睡觉。一个小姐只需二百元,她们的脸抹着很厚的脂粉,分辩不出真实的年龄。我们醉得有七八分,那管她们年纪大小,只要低眉顺目,我们一一揽收。
酒醒后,看到身边躺着陌生女子,总怀疑我是被别人迷奸了。慌乱中穿着自己的衣服,提着鞋子,夺门而去。这些事,使我更早地体会作为一个男人的特点,以此来遮盖外表的幼稚。
除此,一次在K歌包房,头头从挎包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我们停止了喧哗,安静地像等着一份神秘的礼物。他说吸一口这个比神仙还快乐。那一小包的东西不够三克,像一包何济公粉。他第一个尝试,拿出一个空烟盒,把里面的锡纸抽出,在那包粉里拨一点放在上面,然后再卷一张烟纸当吸管,用打火机去烧锡纸的底部,把卷纸叼在嘴里朝锡纸烧化的粉吸;我看到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弥漫,我闻到一股淡香萦绕一室,使人沉醉。他吸了几口,闭着眼享受,好像旁邻的喧嚣与他无关,他一个人,进入了梦境,那应是一个只有想像天地的梦境,无所不有。
我们将他剩下的“宝贝”瓜分了,人人如梦如幻,没有比这种感觉更让人沉迷的东西了。自此,我们都染上了难以戒除的瘾,一半在天堂,一半在地狱。
三
我们这群人,在镇上,臭名远扬,却没人敢对我们实施抓捕。他们都怕我们打击报复,我们是没有道德的一群人。所以,外乡人听到红木山这个镇,能敬而远之最好。
有时,我们还会打架斗殴,拿着铁棍或砍刀去拼命。砸车打人,打完扬长而去。我们不让人死,却让他生不如死。所以外乡人怕我们,说红木山镇的人不好惹。
其实我的本性并不坏,我甚至还有些善良的根,他们去打人时,我跟在最后,绝不会抡起铁棍去碰到被害人,我的铁棍落下去都是虚的。乱棍太多,我不这样做,就没法在这支队伍里呆下去。他们老说我胆小,可能比一只蚂蚁的胆子大一点,揶揄完我就哈哈大笑。当然这是在酒足饭饱后闲来无事的玩笑。我讪笑回应,他们也就不同我计较了。平时跑腿的活计还是落在我头上,我在他们面前是一个诚实勤快的人。无所谓好与不好,无所谓坏与不坏。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了六年,我的末日很快就到来了。我明显感到力不从心,身体像一棵抽干汁液的树,皮包骨,眼睛枯竭。这支队伍渐渐不比当年,可能是因为成熟了,厌倦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有的离开成了家,有的则还在做着驻虫,蚀食自己的血肉。譬如我,我像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乐,无一技防身。这样想来,我更加无趣与疲倦。
队伍即散,我没有收入,自然没有钱供应我的毒源。可体内像有万蚁噬心的彻骨,有想即刻撞死的冲动。我在床上打滚,泪和口水流了一床。实在受不了,口袋还有钱时,会到药店买支针,把毒品配水,往自己的血管注射,能缓解一时算一时。毒瘾来了,我在无人的街角就能除下裤子注射,找遍身体也难找出一块好地方扎针。我看着自己日益干枯的身体,只剩下几根骨头支撑我的高个子,我会无由来地痛心。父母不再管我,这些年,他们当没生过我,在他们心中,我是死了的孩子,我的存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四
我知道我的末日来临了,我的体内像开满了罂粟花——美丽邪恶的罂粟花。
又一天过去。夜晚顶着盛大的黑莅临。我拖着一副瘦躯壳在夜场寻欢。还有一些旧人,看得起我,邀约我过来饮一杯。我自知时日无多,大吃大喝,末了,他们还给我K粉吸,我当然要尽情。我枯干的手颤抖着,以为那不过是我一个幻觉。我才二十四岁,突然就老了。我记不想自己十八岁那张脸,那张饱满青春的脸,光滑的,黑溜的。他们叫我黑子。我是渔民的孩子,我像一条泥鳅,喜欢自由的鱼。我的活力正在死亡,谁也救不了我。
耳畔的音乐略为吵了些,我需要安静,但我没有力气去叫停。眼前的灯影是那么艳丽多彩,简直像万花筒,闪来晃去。多好,这世界多么美丽,有音乐美酒,可以醉生梦死。但世事难料,如果能让我回到十八岁,或者我会选择做一个合理而有尊严的男子。而不会,拣选烟花般短暂没有任何眷恋的年华。此刻,我想到这些,突然地流下了泪。身边人一个个陌生地离去,只留我,对着光影恍神。原来我在他们身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就连自己也觉多余。
那时将近凌晨四时多,还没到黎明。我走出包厢时,外面街灯很寂静,站了一夜岗,沉默着。朦朦胧胧,我似乎听到有人叫我黑子,我警醒地打探周遭,这时除了我瘦削的影子与我不离不弃,再无一个鬼了。我踉跄地走在街上,胸口一阵闷痛,我忍住没停下,继续走,可能那些罂粟花要从我体内凋蔽,它们那么盛大,要夺走我的黎明。前方五十米是镇人民医院,换作从前,我不费余力小跑几步就能抵达。但今天我身子像凝滞的铅球,拖也不拖动。那几步路,无非是天堂与地狱,耶酥与撒旦在较着劲。我一米七八的个头瞬间矮下,我无法再前行,内脏撕裂般疼痛,像有什么,在我体内死去,做着徒劳的挣扎。我咬破了唇,想要爬向那座白色宫殿,但我只有一个姿势,那是一个爬行的姿势,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曲着五指着地,另一只手同样曲着五指,但悬在半空,口半张开,这成了我生前一个永恒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