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缘】粥(征文·散文)
我的母亲,在这一刻又仿佛是一位哲人了。她随药罐碎地死去过,又在一碗粥里活了过来。时间之下,云淡风轻。
三
我曾经在非洲西部一个叫马里的国家工作了四个年头。在那里,我和一种叫做古斯古斯的粥缠绵得难解难分。
我第一次闻到古斯古斯粥的香味是在尼埃纳的田野,一个父亲带着他的三个孩子在庄稼地旁喝粥,他们显然是刚刚犁了地,现在他们坐在田埂旁,一口锅摆在四个人围成的小圈子里。粥是黄色的,很像国内的小米,但是细看细嗅又不是,它比小米有着更浓的的香味,略甜,颗粒更小更碎。黑人父亲看见我对他们的粥感兴趣,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又指着锅说,古斯古斯。我记住了这个发音。
而我真正迷恋上它,是在我的女邻居杰内芭家的灶台上。那是个黄昏,杰内芭在几块石头支起的一口铁罐子里煮食一种粥样的食物,那是她和孩子们的晚餐。那天我正在她家的茅草屋前给她十二岁的女儿法蒂姆拍照,早熟的小姑娘扭腰送胯,在我的镜头前搔首弄姿。我突然停住了按快门的手指,把脸扭向灶台上的铁罐子,像一个机警的猎人嗅到兽的体味。气味无声无息地升起并漫延过来。我屏住呼吸又猛然放开,翕动鼻翼,仔细分辨这个黄昏村庄里庞杂的气味。我的嗅觉穿过烈日炙烤过的青草的味道,剔除原野里暮归牛羊荡起的尘土气息,滤出了铁罐子里散发出来的诱人的香味,略甜。庄稼地旁的记忆迅速被我唤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杰内芭,古斯古斯?杰内芭应道,古斯古斯。
哦,就是了,或者说不仅仅是。还有一种气味作为古斯古斯粥的姐妹,也令我沉醉不已。那是芒果花在热带的空气中散发的如同蒸熟了的馒头的香味。杰内芭家的芒果树亭亭如盖,正值花期,褐红色的花在灶台的上方开得稠密,开得热烈。粥香和花香互相交织,彼此衬托,像此起彼伏的浪。
我一直迷恋芒果花的芳香,我认定芒果花的芳香类似国内北方农村小麦种植区收获时节家家户户笼屉中散发的味道。收获时节,再艰难的人家也会用新麦磨面蒸几个纯白面的馒头以解因长久食用粗粮而生的对细粮的馋意。新粮蒸的馒头在笼屉里等待女主人如仪式般的隆重揭幕。我有站在蒸笼旁等待母亲揭开笼屉,分得一个白白胖胖馒头的经历,那粮香绵延持久。我曾经叫上来自北方的同事小孙和我一起去芒果园,辨别芒果花的味道。只可惜小孙没有和我相似的经历,他太年轻了,他嗅不出芒果花特有的芳香。
现在,古斯古斯粥就在芒果树下,两种味道相逢相融,如一母同胞的姊妹,交织难辨,但它们都有太阳的味道。我嗅到了太阳的味道,母亲所说的太阳的味道。如果说在国内我对新粮和太阳的味道不敏感的话,那么在非洲,这赤道的太阳,以似火的热烈令我嗅到了它的气息。因了这热烈的太阳,这块土地之上的所有果实都芬芳无比,也鲜艳无比。阳光热吻植物的花蕊,令它们激情燃烧。果实是太阳和花朵热恋后诞下的孩子,这孩子身上必有父亲的气味和母亲的体香。
聪明的杰内芭从我的表情上看到了我的迷恋,在她成为我们驻地的女佣后,她天天为我熬古斯古斯粥。我在芒果树下尽情享用。骄阳被浓荫遮挡,粥香被树冠聚拢,杰内芭穿梭往来,我端坐树下,像原野中的女王。我沉迷其中,像中了罂粟的毒。
我在每个早晨如喝酒般慢慢品完我的粥,像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吧唧完最后一口,然后如醉了一般,用朦胧的眼睛看着非洲的清晨,觉得多么美好,这树、这风、这阳光,这炎炎的非洲、这纷繁的世界。
一个人沉迷某件事物的时候,是不是往往会有惊人的妄想?
有一天我对杰内芭说,我们去田野里看看这种庄稼吧,我指的是古斯古斯。我蹩脚的班巴拉语无法使杰内芭明白我的意图,我用手语告诉她我想知道古斯古斯在田野里是什么样子的。
它用怎样的姿态生长在这土地之上,我想知道它的种植方式,我想获取种子,回国后自己种植。
杰内芭领着我走过一段红土路,穿过一片灌木林,来到一块庄稼地。其实这一带的田野我都很熟悉,我知道在不同的时间里田野里分别种植着玉米和棉花,在离巴戈埃河近的低洼地带还有水稻,我甚至在河流的一个弯道形成的水塘里看见过莲花,这些作物都是我认识的。我也仔细观察过这些庄稼的模样,发现它们和国内的亲戚长相相似,只是这里的农民疏于田间的管理,他们懒惰,他们有靠天吃饭的习惯,他们放任野草和庄稼和睦相处。
杰内芭大概终究是没有明白我的意图,她领着我到达了她家的玉米地,她开心地比划着说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吃上新鲜的烤玉米了,然后她张开缺了门牙的嘴巴,笑得像个孩子。
这段经历和我的妄想后来成为我朋友们的笑谈。
我的朋友彭博士是农业部派往马里的农业援助专家。他对这个国家农作物的分布和种植像熟悉自家后院的菜地一样。他经常从试验田里带回来几束稻子或谷子之类的庄稼并把它们扎成花束的模样送给我。这结了籽的稻或谷很美,微微低着头,像含羞怀孕的女人。后来它们干在我的花瓶里。它们干了以后也美,令人生出想象或怀念。
彭博士是吃过古斯古斯粥的,他几乎是十分肯定地说这是马里当地广泛种植的一种作物,类似中国的小米,是当地人的主食之一,价格低廉,穷人也吃得起,而中国国内没有这个品种,引进种植谈何容易。
我的激情遭遇了他理性的冷水。我想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只能这样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天理,岂能违背。
四年的时光,我像是和古斯古斯粥进行了一场恋爱,或者说像极了恋爱的过程。初始的惊艳,而后的沉迷,最终妄想永远占有。
但过客终究是过客,谁又不是万事万物的过客呢?
起风了,归期至了。
杰内芭最后一次为我熬古斯古斯粥,她心不在焉,糊了一锅粥。她惴惴不安,我没有责备她,那粥淡淡的苦味令我恍然回到十九岁那年为母亲熬制一碗清心汤的时刻。
……
几年以后,我去意大利南部旅行,在一家突尼斯人开的餐馆里,吃到了古斯古斯饭。是古斯古斯饭而不是粥。但一样的黄色的小颗粒,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古斯古斯。装盘很漂亮,压制成紧密的小圆形,周围用几片羊肉和洋葱、胡萝卜点缀,另外配有一碗香味浓郁的肉汤。侍者教我们将肉汤淋在饭上,拿汤勺搅拌。我们吃得很香。只是这香味不是古斯古斯本来的香味,那浓郁的羊肉汤遮蔽了一切。
这多像是见到了久别的恋人,他分明是他,他已不是他。
回来以后,我在网上查古斯古斯,几乎所有的解释都说那是杜兰小麦制品,是北非摩洛哥、突尼斯一带以及意大利南部撒丁岛、西西里岛等地的一种特产。外形有点儿类似小米,很多地方就把它叫做阿拉伯小米。其实它是杜兰小麦,一种颗粒坚硬的硬质小麦。
可是,所有的图片都和我曾经熟悉的古斯古斯一模一样。
为此,我和彭博士又有了一次微信的交流。这位农业专家查了很多资料,最后他说,马里不种植杜兰小麦,若是进口,一定非常昂贵且稀少,普通的穷人怎么能吃得起古斯古斯粥呢,况且还是他们的主食。或许古斯古斯饭与古斯古斯粥本就是两种作物?
再也无从考证了,我们都已经远离了马里。也没有人为我们作证,我其他的同事,几乎无人记得古斯古斯粥。
我们的讨论就此结束,没有下文了。或许彭博士还在查资料,一个研究者大约不会容忍自己游离在模棱两可的结论中。我却不想再去探究古斯古斯的来龙去脉了。世事苍茫,允它一个来路不清下落不明又何妨?云烟升起,草木开花,遇见就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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