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旺旺的炉火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乡下一个叫“结巴草集”的镇子上教书。到了冬天，为了御寒学校给每位教师发了煤炉子、火钳子和三百斤煤。当时的媒炉子，不比后来的“铁皮桶式”的精巧，而是那种像过去舂红薯干用的对窑子，陶制的、如红石头，笨重得很，炉心中间的空隙也很大。要说煤确实也是好煤，即通常所说的“无烟煤”，但是那种散煤。拉来后，每人的门前卸一堆，说是后面学生的大伙上有煤土，让老师们自己打煤球。
　　 刚毕业，一切都是新鲜的，更何况满身还有使不完的劲。从学生“大伙”上的冯师傅那里找来铁筛子和手动打煤机后，我和隔壁的同事商量着合伙打。我们先将铁筛子往树上一靠，便轮换着班将煤和土在筛子上过了一遍，然后把剩余的块子拍拍砸砸，实在过不了筛子的，撂在了一边，等煤和土按照一定的比例掺好后，就可以倒水和煤了。记得当时，和煤用的水还是从学生“大伙”前面的水池里提的，水池里的水则是从旁边的大口井里抽的。我清楚地记得，那眼大口井长满了绿苔，用一个大石槽盖住了大半边，石槽里还有一根粗粗的麻绳，想必是没电的时候，吃水还得一桶一桶地往上拔。
　　 打煤的时候，先在院里扫出一大片空地来。为了避免煤机子来回粘底带土，我们还从街上的木器厂找些锯末垫在下面。等煤和好后，稍停一会儿，再打盆水放在一边，掂起煤机子，模拟两下。现在想想，那煤机子结构巧妙，形如打气筒，下端是一截缸筒，缸筒里有片滑动的底盘，盘上有眼，正好套在十二根立柱上。上端是高低的两个扶手，其距离恰巧是煤球的厚度或高度。中间部分为连接杆，分内外两层，外层连接缸筒的上端和低扶手，內杆连接底盘和高扶手。煤机子靠撞击吃煤，靠挤压出煤球。
　　 打煤的确是一项既叫力又累人的活儿，而且还有一定的技术性。双手掂着个煤机子，在煤泥上使劲地撞，撞得越狠，打出的煤球就越支棱好看。在往地上下煤球时，两只手要放平衡，一定要悠着劲，一气呵成。打好一个煤球后，煤机子掂回来还要先粘一下锯末。过不了多久，还要在水盆里涮一涮。工序虽算不上太复杂，技术含量也不是特别高，但来回跑、上下撞或掂，打不上几块，就会感到腰酸手疼的。我们轮换着班，谈笑着，暗地里比赛着。说慢也快，六百斤煤，一千多块煤球，在上课之余，我们一共用了三天，便大功告成。看着门前那圆圆的、黑黑的煤球，一行行一列列地井然有序，我们每人都有一种别样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有时间翻翻晒晒，煤球不几天就干了，再一盆一盆地端进屋里去，一摞一摞地摆好。刚开始烧的时候，由于炉口较大，煤球上火很快，特别是在夜间，炉子下面的风口未堵好，一茶壶水老是在响，起来一看，炉火旺旺的，整个屋里一片明亮，只好换上煤再睡。有时一木愣子睡到了天明，外面飘了一夜的雪，伸伸懒腰坐起来，才想到急忙去看火。待趿拉着鞋跑过去，而火已经灭了，可炉子还是热热的。向外看看满地的落雪，再看看窗台上干干净净的，一切都明白了，是旺旺的炉火为我送走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夜。
　　 记得当年，和我们一排同住的有位老教师，他为人热情，办事沉稳，属于我们通常说的“一头沉”（老婆在家务农）。有一次，我们说到炉子夜里跑火，他介绍经验说：“晚上压煤不要太早，等炉火旺劲下去，上床前在压也不晚；下面的风口尽量堵严，如果塞子太松，可用破毛巾包上一层。”我如法炮制，果然再也没有早晨“灭火”的现象。他还说,为了节省煤和时间，他常常在晚上多炒些菜，第二天一回锅或趁火一溜，很方便。后来，跟着他，我逐渐学会了蒸馍、炒菜和打稀饭。记得当时，我们经常在街上买些榨油后剩下的豆皮，那豆皮长长的、薄薄的，像海带一般。早起随馍在锅里一溜，软软的，在菜板上用刀一切，在碗里拌上油盐一调，吃起来津津有味。那些年的冬天，冰雪严寒的日子里，围着火炉，我们不少吃这种豆皮。
　　 又是一年的冬天，信阳师院来了四名实习生，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了。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年轻人个个追求的是浪漫。有人提议，他带的有酒，大家何不来个饮酒赏雪。大雪封门的，无法到街上去采购，我们便不遗余力地贡献出各自的所有。高个子叫做“班长”的说他带的有牛肉罐头，从绿色的背包里拿出来，圆柱状的铁皮盒包装得好看；“二八分头”的胖子，人称“文艺范儿”，他拿出老家的花生米，个大粒饱，还是袋装的。鸡蛋、萝卜和白菜，是做饭时现成的，煎个鸡蛋，削个萝卜砍儿，醋溜个白菜帮，炉火旺旺，锅碗叮当有声，乒乓噗嗤，几个菜也就做成了。
　　 两张书桌往中间一对，几个大小不一的菜碗往上一端，各自找个板凳坐下。板凳不够，就两人挤在一起，拿几个塑料杯子当酒杯，本地产的鹿邑大曲掂了上来。把酒倒上，大家同举杯，共贺今生有缘，有人大声喊道：“让飘舞的雪花为我们的友谊作证吧！”同是年轻人，没有那么多客套，大家推杯换盏，将心比心，喝得都很尽兴。席间，没想到那个“二八分头”的胖子，还唱了一曲《要问我们想什么？》。“漂亮的姑娘十呀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呀刚出头，如锦似玉的好年华呀，正赶上创业的好时候。来来来，来来来……有劲你就尽情地使哟，有汗你就尽情地流，要问我们想什么呀，献身革命最风流。要问……”歌声婉转而又豪迈，那高个子班长还用随身携带的口琴为其伴奏，大家击碗或鼓掌为拍，都乐呵呵的。
　　 我记得到了最后，大家撤去桌凳，把火炉移到了正中间，同时一连加上两三块煤，炉火通红，气氛极为热烈。他们四人分成两班，结对跳起轻快的舞来，熊熊燃起的炉火变作了篝火，我在旁边也忍捺不住，大声为他们加油喝彩。外面早已是玉树琼枝，鹅毛般的大雪沸沸扬扬。我们兴致高涨，热情似火，便不约而同地走出门外，动手的动手，操家伙的操家伙，硬是堆起了一个高大而洁白的雪人。雪人威武雄壮，像一尊雕塑巍然屹立，我们还给它起了名字——“雪神”。
　　 冬天过去了，又一年的春天，我走进了城里。很快结了婚、有了孩子，在平凡的日子里，我也天天离不开炉火。生火做饭，工作生活，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物质的丰富，每年的冬天，我虽然不再为过度的寒冷而忧虑，但仍会常常想起那些冬天，想起走过的难忘岁月，想起那红红的炭火、跳跃的煤火和旺旺的炉火。如今，一年四季，做饭烧的都是天然气，谁也不会想到从前的一句玩笑话，“不拾柴火，烧啥？烧个气呀！”竟成了眼前真切的现实。现在冬天里御寒取暖，无论是家里，还是学校的办公室里，用的全是空调，轻轻一按遥控，清洁、温度、风速、风向，各式各样，任你选、任你挑。
　　 前些天，在学校的大门口值班，看门的退休电工老王说，各办公室都安有空调，唯独这门卫室一人一台暖气扇。我不知他是在抱怨，还是在侥幸。但坐上一会儿，我就充分地感觉到这热气扇多功能所带来的好处，既照明，又通风，还能取暖，绝没有当年中煤毒的危险，用于门卫室的夜间值班是再好不过的了。炭火、煤火和炉火，只是不同的历史阶段人们御寒取暖的不同方式，它却是我人生中最难以忘怀又不可分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