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船
阿微的心情就如同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她忙着重新梳过了辫子,挽成抓髻,用紫色的绸子扎上两个蝴蝶结,又换上一身最漂亮的衣服,把自行车搬出去,向母亲做了个鬼脸,就骑上自行车象小燕子一样飞出了院子。
玉君早已经在村外等候了,他远远地见到阿微出来,马上骑上自行车头前走了。阿微也不急着追上他,两人始终保持着大约有一百多米的距离,生怕碰上熟人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他们一直往南走着,过了附近几个密集的村子,也从阿海所在的村子经过,再往前走就人口稀少了,隔几里地才有个小村子,但那里已经没有熟人了。他们才开始放心大胆的一起走。
好开心啊!他们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说笑着,玉君不时地扭过头来冲着阿微傻笑。阿微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轻轻地哼着“十八相送”,头上的蝴蝶结就仿佛真的变成了两只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
他们是从小路抄近道走的,在行过阿海家村子的时候油漆路就已经到了尽头。他们行驶在如长蛇一般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阿微觉得自己真正地走进了大自然,她久久封闭的心扉突然敞开了。大自然的景致是那么的美丽,路旁生机盎然的小草,河沟里片片的芦苇,还有远的近的一排排的白杨,用柔柔的绿色装饰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微风迎面吹来,阿微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她在心中由衷地赞叹着大自然奇妙的造化。
农场场部到了,他们又开始蹬上了油漆路。往南又走了几里地,到了冷冻厂,浓浓的海腥味扑鼻而来。对于所走过的这段路,阿微最熟悉不过了,每年的春天,她都和同村的大人们来这附近插秧,好强的个性使她忍受着腰腿的巨痛而练就了一手插秧的好本领;而每年的秋天,她就会和同伴们到冷冻厂来加工对虾和海产品,但从来没有到海边去看过。
过了冷冻厂,前面已经没有人烟了。偶尔路旁有个不知名的建筑物或者是铁架子、吊车之类的东西,有的地方还燃着火。阿微知道那是钻探石油或天然气的设备,她好些事都不明白,但她不想去问,甚至心里还感觉有些害怕,她怕会突然出现一种人类尚且无法征服或者利用的如天然气一样可以危害人类生命的东西。所以她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蹬着自行车。玉君或许与她有相同的感受吧,他也不再言语了。
很快他们听到了阵阵涛声,又行了一段路,浩瀚的大海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里全是大的小的石头,没有沙滩,一条石子儿铺成的路自东向西没有尽头。他们将车子放在路边,踩着高低不平的石块往下走了一段,在两块比较光滑平坦的紧挨着的石块上坐了下来。
大海在不停地狂啸着,浪涛好象要把那阻止它前进的石块拍的粉碎。这里的海水也不是蓝的,就象是有千军万马刚刚踏过的平原。在阿微的眼中,大海永远都是最亲切而又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她喜欢那浩瀚无边的水,无论是静止的,还是波涛汹涌的,她都感觉仿佛自己的生命就融入其中。
“这儿有什么好啊,除了水就是石头,连趟水都不可以,一下去全是陷泥。”玉君先开口说。
“我喜欢这里,你听——是生命在唱歌!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一条通往浩瀚的路?”阿微的鼻子有些酸,或许是因为海风太大,她把头俯在玉君的怀里。
玉君根本就没有听懂阿微在说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头。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在海风的沐浴中静静地坐着,就好象是一道固定的风景,好久,好久……
“海风太大了,你冷吗?”玉君柔声问道。
“是有点冷。”沉思中的阿微这才有了感觉。
“我就知道你会冷,所以才多带了件衣服。”玉君从随身带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一件棉袄,披在阿微的身上,然后又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阿微一直注视着波涛汹涌的大海。突然,她用手指着远方,惊呼:“玉君,你看,那景致好美呀!”
“哪儿有呀,我怎么看不到?”
“你看,那里有一个小村庄,有高大的树木,有美丽的鲜花,还有一排排的柴禾垛,房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阿微一直用手指着远方,陶醉地说。
“什么也没有,是不是你想的太多了,那只是你的幻觉。”玉君摇晃着阿微的肩膀。
“真的,我真的看到了。可是,它又消失了。”阿微感到特别惋惜。
“走吧,天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要不天黑以前我们赶不回去了。”
“我不回去,再看一会儿吧。”阿微哀求。
“不行,我们必须马上就走,要不一会儿水库要关大门了,我们就出不去了,我可不愿意在海边呆一宿。”玉君站起身来,将阿微拽了起来。
阿微不情愿地走在玉君的身后,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他们来的那条路上,哪里有一个水库的大门。她想,或许是自己来的时候太兴奋了,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他们骑上自行车又飞快地往家的方向急驰,很快就到了冷冻厂。
“我们把水库早就过来了,大门在哪儿呢?”阿微还在想着玉君刚才的话。
“傻姑姑,水库哪里有什么大门呀,我见你不肯走才故意这么说的。”玉君冲着阿微坏坏的笑着,心说:来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走这条路,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阿微不再吱声了,她有一种被奚落的感觉。
回家的路好象缩短了,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们赶到了村口。于是又一前一后分开,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第十章
阿微已经习惯了每日站在院子里,看胡同口那个在风雨中挺立了几十年的小房子。她喜欢那房子里的灯光,每到傍晚,她从地里回来,都会特意往里面看一下。如果西屋的灯亮着,就证明玉君在家里,阿微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幸福甜蜜的感觉;如果灯光没亮,就证明它的小主人正飘荡在蔚蓝的大海上,为了赚钱,为了迎进那个风流的女孩而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每到这时候,阿微的心都感到特别的痛!
她很久以前就在日记中写着:“如果我站在院子里,那么我的真情就在刚刚升上高空的月亮下面,那个普普通通的小房子,似乎每个深夜都亮着灯,那里的灯光自古就主宰了我的痛苦与欢乐!”
虽然他们已经很少见面了,但是有多少个夜晚,阿微都是在哭泣中醒来。她怀念与玉君相处的每一段时光,可是,她又不得不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好在那个小房子里的灯光一直亮着,她知道玉君一直没有去海上,心里也少了那份刻骨铭心的牵挂。
一天早上,阿微走到院子里,见胡同口有许多人在忙碌着,那个挺立了几十年的小房子在她的眼中一点点消失了。
它的怀里先后孕育了六个孩子,前五个都已长翅,飞出了这个温暖的小巢。只剩下它的小主人,它仍尽余力来为它的小主人遮风挡雨。可是,他却亲手毁了它!
她为小房子而哭泣!那熟悉的小房子没有了,灯光也没有了。她失去了它,也失去了感情的寄托——多少回在梦里,阿微与它的小主人在小房子里相会,多少贴心话,多少幸福与甜蜜都归功于小房子,她感激它的存在。可今天,阿微却失去了它,她有一种预感,她将会连同它的小主人也一同失去。她开始恨玉君,因为他亲手毁了一个只属于她的梦!
除了风儿没有任何人知道阿微的心思。许多人还在兴奋地忙碌着,终于有一天,在一阵鞭炮与欢呼声中,一个新的建筑宣告问世。那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傲然耸立,仿佛在向所有的低矮小房子宣战。
阿微却看不出它丝毫的美,她甚至有点害怕,她怕它会吞掉她。她不再站在窗外,静静地,静静地凝望月亮下的庞然大物,因为真情已经消失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留给她的也只是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萧条的秋夜就如同阿微的心情一样凄凉。她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在胡同里象个幽灵一样走来走去。熟悉的景象惟独缺少了小房子,清冷的月亮挂在天上,秋风就象一个顽皮的孩子,不停地摇曳着已经失去了水分的树叶,把它们拽下来后又猛地将它们卷走,使落叶始终难逃那不能归根的宿命。风吹动了阿微的长发,也吹起了她的衣角,她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个完全陌生而又如诗一样的梦幻里——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寻找着什么。玉君只是她心灵的寄托,但绝不是她的归宿,她只是想让自己拥有一个美好的回忆。距离可以产生美,玉君的庸俗也远不是她所期待的,她不愿意让自己心灵中唯一的一份美好也被现实所破坏。
“玉君还挺有本事的,你看人家下这几年海,挣了许多钱,连新房都盖上了。”中午,二嫂一边吃着饭一边又提起了他。
父亲一改往日的态度,连眼皮都没抬,好象很不经意的应付:“是呀——”
“他已经到结婚的年龄了,也许快结婚了吧!”
没人应声。
二哥白了她一眼。她赶紧又换了个话题:“阿微,你没听说吗?咱们镇新建了一个塑料厂,离咱们也就二里多地,是建在一块空地上的,现在正在招工呢,你不打算去吗?”
阿微马上高兴起来:“真的吗?太好了,我下午就去报名。很久以前我就想到外面去打工,可是爸爸总是不让我出去。”
说完,阿微又有点委屈地看了父亲一眼。
“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出去打什么工?外面什么人都有,你看有几个正经人家的孩子出去打工的?”在父亲看来,只要是女孩子出去,好象都会被人骗或者不学好似的。
“不是你想的这样,如果能出去见见世面也是件好事呀!”
“你懂什么呀,就在家里好好呆着比什么都好。”阿微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就愤怒地吼起来。
阿微朝二嫂做了个鬼脸,不敢再吱声了。
塑料厂招工的消息不径而走,刚撂下饭碗,四姐就带着几个好姐妹来找阿微了。女孩子们就象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叫个没完,个个脸上都带着笑。也难怪,在自己的家里就可以到工厂里面去上班了,这是件多高兴的事呀!
很快就到了塑料厂,人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们开始报名。在报名表上还要填写文化程度,同去的女孩子们有的写了小学,有的写了初中,惟独阿微犯了难,自己高中才上了不到一年,可是毕竟自己上过呀!于是在考虑了一会儿后,她还是写上了“一中”。报完名,年轻的厂长宣布两天以后就可以来上班了。
熬过了漫长的两天,天刚蒙蒙亮,女孩子们便都在阿微的家里集合了,然后她们一边说笑着一边步行去上班。
到了胡同口,或许是因为她们说话的声音太大的缘故吧,玉君竟从门里探出半个头来,带着惊异的表情看了她们一眼,马上又将头缩了回去。别人都没有注意,那一刻,只有阿微与他深情地对视了一下。
到了厂子里,厂长告诉大家已经分配好了车间,让大伙从各车间墙上贴的名录中查找自己的名字,如果有,就证明自己在那个车间工作。
首先进了大车间,里面人声嘈杂,但阿微马上注意到了玉君的女朋友也在里面,依然穿着那么时髦,只是更有些发胖了。这是织布车间,一台台如织布机一样的大机器迥然有序的排列着,人们已经有的穿好了线,开始学织编织袋了。那密密麻麻的线阿微看了直头痛,机器一开,梭子便飞快地来回穿越,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小玲,你也来试试吧!”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冲着玉君的女朋友喊。于是阿微才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玲。
她走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或许是摆弄的不对,一下子就折了许多条线。于是小玲开始停下机器俯下身认真地接起来。
见名录前人少了,阿微才和四姐走了过去,一行行仔细地查找着自己的名字。从头看到尾,也没有她们姐俩的名字,再仔细查了一遍还是没有,阿微长舒了一口气。这个车间最吵而且最脏了,阿微听人说过在哪个车间都比这里强。
同村的姐妹都留在了大车间,只有阿微和四姐跟随一小部分人向缝纫车间走去。缝纫车间里只有四姐的名字,于是四姐留了下来。阿微又独自到原料加工车间和制瓶车间分别看过,依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阿微感到很奇怪,独自找到了厂长办公室。里面只有副厂长在,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穿着时髦的姑娘。副厂长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儿,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相当魁梧,看上去也很有气派,他正一边抽烟一边同那个年轻姑娘说笑着。
“厂长,怎么哪个车间也没有我的名字呀!”阿微走到厂长的办公桌前怯怯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呀——”老头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透过袅袅的烟雾不屑地端详了一下阿微,声音严厉地问道。
“我叫阿微。”
“你就是阿微呀!我正在等你呢。”还没等那老头说话,年轻姑娘马上站起来,面带笑容走到阿微的跟前,“咱们俩是统计,你跟我走吧!”说完拉住阿微的手就要往外走。
“先等一下,你什么文化程度?”老头斜着眼睛又瞟了阿微一下。
“高中。”阿微回答。
“毕业证书带来了吗?”
“我没有毕业,没毕业证书。”阿微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你们先出去吧!”厂长的态度很冷漠,一点不象她刚进来的时候和那姑娘谈笑的神情。阿微突然有一种自己的命运被攥在别人手里的感觉。
“我叫小眉,初中还没有毕业,姐,以后你可要多教我呀!”小眉爽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