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坑
从那年夏天一直到以后的很多年,我太爷爷的坟从来没有被荒草覆盖过,我太奶奶就在他的坟前种了两个榆树,嘴里念叨着:“老怂啊,乡亲们念起你的好了,你个老怂就闭眼吧。总有人念你了,就来替你拔草呢,你不慌啊,我给你个老怂种两颗榆树,你也是个榆木嘎达嘛,一起做个伴……”一边说着,一边洒下泪水浇灌这两棵树新生的根。
不知道是因为莲花壕里没有了莲花,还是人们为了刻意地纪念挖破了水脉、淹没了庄稼地的我太爷爷,或者是人们希望有被我太爷爷挖破了水脉的四方坑的存在而使这一壕清水不再枯干,不管怎样吧,反正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有人管这一片水叫莲花壕了。提起这个地方的时候人们总是用“地水壕”这个字典里查不到的词代替曾经的“莲花壕”。
在很多年头里,每当夏夜乘凉的的时候,总会有很老的老人,给小孩子们讲:“从前啊,地水壕叫莲花壕,每到这个时候啊……那满壕的莲花啊……”等他们去世了,又会有很老的老人在相同的地点给孩子们讲:“从前啊,村外的地水壕叫莲花壕,莲花壕里呀,那满壕的莲花啊……”
就连我也是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知道地水壕曾经叫莲花壕的。
地水壕里不再长莲花又没有了鱼,于是便长满了腥味很大的水草。腥味大就营养好,秋天的时候有人想把水草捞上来晒干了喂牛。当他们捞水草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捞上来的水草里竟然有各种各样的小鱼!甚至还有很多的小虾和螃蟹。谁也不知道这些生命是怎么从那个人们什么都吃的年代活过来的,甚至挺过了壕底都被晒干了的时间,就算鱼子,也会在那个遍地是火的“年兢”里晒死、晒干啊!
有人说,可能是当时莲花壕里有还未死去的鱼子在没干透的泥里,后来被我太爷爷他们挖四方坑的时候带到坑里存活着下来,如今长出很多小鱼小虾来了。这个理论立刻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于是我太爷爷他们挖的四方坑又被赋予了再生生命的又一重理论和证据,在场当时参加过挖四方坑的人,都把脸憋得通红才憋住眼泪,终于没使泪水掉下来……我爷爷也是。
那一夜,我爷爷在我太爷爷坟头前蹲了很久,抽光了旱烟袋里所有的烟,很晚才回家。
最高兴的还是很久没见过水生物的小孩子,他们把小鱼攥在手心里,欢呼着跑进我家,围着我太奶奶喊:“奶奶,奶奶快看哪!这是我大爷爷护下来的小鱼,刚从地水壕里捞上来的,好多呢……”我太奶奶兴奋地看着孩子们手心里的小鱼,继而微笑着摸摸孩子们的头说:“好呢!以后你们有的玩也有的吃了呢。”
孩子们欢呼着跑出我家,我太奶奶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流下眼泪,喃喃地说:“老怂啊,孩子们都念你好呢,你个老怂就嘚瑟吧,不嘚瑟你干啥去呀……”
如果说那时候关于四方坑收容生命只是个理论上的推测,那后来的两次干旱就证明了这个推测的正确性。
我太奶奶至死都没有看到过我太爷爷他们挖的那个四方坑。那些年虽说地水壕的水面在逐渐缩小,但是从没有枯干过,四方坑总是隐没在地水壕的水下。
那年我太奶奶病重,一生都表现得很刚强的她最后只能躺在床上了,吃饭都要靠我奶奶喂才行。
有一天我奶奶例行般地问:“妈,今天想吃什么?”其实当时最好吃的也就是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还是爷爷从别人家借来的。不过这次我太奶奶没说想吃老鼠药。想了很久说:“和你男人商量下,看能不能在地水壕里捞一条鱼上来,给我做口汤。”我奶奶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从来都不吃鱼的老人这时候想吃鱼了!便赶忙跑到到地里告诉了正在收麦子的我爷爷。
鱼汤做好的时候,爷爷亲自端到太奶奶的炕前。正当他要喂太奶奶喝的时候,太奶奶却要挣扎着坐起来,奶奶便赶紧扶起我那干瘦的太奶奶,坐在她身后搂着她,让她靠着自己。太奶奶喘息着,伸出颤抖的双手从我爷爷手里接过那碗鱼汤却并不喝,就那么一直看着。良久才喘息着说:“你们说,那老怂挖的四方坑是个啥样子啊?这几天我总梦到这个老怂在地水壕里叫我去看他挖的四方坑,却每次刚要看到的时候就醒了,要是能看看就好了。”
原来太奶奶不是想喝鱼汤了,我奶奶便在太奶奶身后看着我爷爷偷偷笑着。我爷爷满脸堆笑:“妈,您老好好养着,去年就旱,今年又旱,眼见着地水壕的水面越来越小了,这几日公社都开始给咱高处的地打机井呢,叫抗旱,如今村里人口比那时候多了好几倍,再也不敢耽搁庄稼了。等地水壕水干了,我就背着您老去看四方坑,可要养好身子啊……”
“干你个碎怂的嘴!”突然间我太奶奶生气了,我爷爷奶奶不知所措地愣住了。太奶奶全身乱抖,手里那碗鱼汤洒得满身都是,接着骂我爷爷:“那老怂带着你们几个崽娃碎怂把水脉挖破,挖了个没底的四方坑,那水能干不?”一顿骂骂得我爷爷奶奶不敢笑了,就算事实上明明地水壕的水在枯干,眼见就看到我太爷爷当年挖四方坑在坑边堆积的挖上来的泥尖尖了,他们也再不敢犟嘴。
半天我太奶奶才平和了,说:“娃,你们歇着去,妈也歇会。”我奶奶便放下了我太奶奶,给我爷爷使个眼色,刚走出了我太奶奶的屋子就一起笑了起来。
是啊,太奶奶是想太爷爷了,休息了一会就过去了,再也没有过来,至死也没有看到我太爷爷挖的四方坑。
埋我太奶奶的那天也是全村出动,但场面远远大于埋我太爷爷的场面,一百多人的场面怎能和七八百人的场面相比呢?
相同的是他们还是在烈日下走了很远一圈泥路——乡亲们念及我太奶奶至死都没看到过我太爷爷挖的四方坑,就商量着抬着我太奶奶在看不见水的地水壕里走了一圈,最后抬去埋在我太爷爷旁边。总算是带着老人家靠近了一回四方坑边我太爷爷他们挖出的泥土了,只有我奶奶反对大家这样做,但是那时候没人听她的。
四
天越来越旱,当孩子们在地水壕底的小水坑里摸鱼的时候,村里的老人说几辈子才能见到的这景象,他们这辈子竟然就见了两次!言语间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出来自豪感。
也在这一年,公社已经被现在的乡政府所替代,村里的土地也承包到户了。人们的生产热情得到了最大的提升,每一户对于土地和禾苗的重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依然是干旱,由于秋苗对水的过度依赖,抗旱成了这个秋天最重要的话题。
好在如今科技发达了,人们再也不用像我太爷爷他们一样挖四方坑了,现在打井用的是电动机械,四五天便能打一口井。老式的抽水机已经换成了潜水泵,在井里无声地工作着,井水便“哗哗”的流了出来,流到田里,滋润着干渴的禾苗。
老人们都说,其实今年的干旱比我太爷爷挖四方坑的那一年更为严重,年轻人都说这是什么“厄尔尼诺现象”
村里原来的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号人,经过几十年的繁衍生息,已经发展到几百户人家接近一千口人了。在灾年,按说生存压力更大可村里人不但不感到压力甚至有人盼着持续干旱下去。
人口的急剧增加引发了庄基地的危机,原来村里的住宅区也变得日趋紧张,弟兄们分了家都得盖房子,事实上这几年村里的住宅区一直在扩大,甚至扩大到了地水壕的边上。好在地水壕的水面这几年一直在逐渐缩小,人们便也就放心在地水壕边盖起了房子,在这里盖了房子的人,自然会盼望地水壕不要涨水,消失了才好。
“旱灾是大家的,淹了我们家可就是我的事了。”肤浅的难道仅仅是我乡里人?气候灾难也不是这个村里人造成的。人们这样想着,便心安理得地在烈日下浇灌着禾苗,谁也不管这是什么“诺”现象了。你旱你的,我浇灌我的禾苗,旱灾最厉害的时候,着急了,一个潜水泵不够我可以在井里多放下去一个潜水泵嘛。浇灌就浇灌吧,日子还得过不是?科技在给人们带来福祉,消除灾难影响的同时,也助长了人性的自私,阻碍了人们的目光和感官感知和预见灾年,也就习惯了得过且过。
干旱持续了一年又一年,这一年田地里的玉米需要浇灌第三次的时候,救过全村人命的那最高处的二十多亩地,地头的水井没水了。人们立刻想了一个办法:在低处的水井里再多下一个潜水泵,买来长长的尼龙管子,一头接到潜水泵的出水口,一头拉到哪二十几亩地里,照样灌溉,也就是麻烦一些,并没有什么影响。
就这样,又过了好些年,一直到低处井里的水不够用,下进去一个潜水泵也被抽得一会有水一会没水了,潜水泵是靠水降温的,没水了就会烧毁。在村里的潜水泵被烧了好几个的时候,人们才不得不派人在浇水的时候坐在井口看着,有水了开,没水了关,好不麻烦。这时候,有人便想起了远离可耕地的地水壕,和壕底那挖破了水脉没底的四方坑。
地水壕里早都没有了水,但没底的四方坑一直水源充足。由于远离可耕地,自从村里的地头有了公家给打的机井,即使抗旱很多年了也没人想得起来这个四方坑。
四方坑周围的地水壕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周围的水草已经枯死了,地水退却的时候新生耐旱的沙棘草稀稀拉拉簇,东长一簇,西长一簇。如今的地水壕就像当年我太爷爷挖这个坑取水救下来的老玉米棒子,而沙棘草就像那时候老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稀稀拉拉长在地水壕这个老玉米棒子上。到处都裸露着地水壕黑黄的沙土地,偶尔会有早都死去了的螺蛳的壳子,或者一只死蟾蜍被晒干了的尸体,看得人直恶心。
四方坑却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宝石一般地镶嵌在这块乱糟糟的沙土地上,甚至它的周围还有青蛙的鸣叫声。坑的四个边的确像老人们说的那样,边长有四五米。四壁光滑,周围野草茂盛,青蛙和蛇这一对天敌都在茂盛的野草里生活着。
已经干旱好多年了,坑的水面距离地水壕的这一处地面足足有一丈远。但总算有水,而且这么大的坑,能抵得上十几个机井那么大。人们七手八脚拉着潜水泵抢占先机,只一上午时间,宽宽的四方坑周围的草就被踩了个乱七八糟,人们一下子就下进去五六台潜水泵。一条条白色的尼龙软管就像人身上的一根根动脉一样拉倒各块田地里。被我太爷爷挖破了水脉的四方坑,轻而易举地为这五六台潜水泵提供着水源。四方坑,再次成为全村禾苗的救命稻草,也再次成为全村人的养命之源。
五
我爷爷站在四方坑前老泪横流,我太爷爷的临终遗言仿佛就在耳边:“大伙保护好四方坑啊,后辈人用得着。”没见过我太爷爷的我爸却没有那么多感慨,自顾自地拿起铁锨奔向自家的禾苗。
仅仅过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四方坑周围的草就被踩了个精光,更别说草丛里的青蛙和蛇了——早都无踪无影了。这一天的四方坑里竟然下进去十台潜水泵,宽大的四方坑此时显得那样狭小,四方坑周围站满了人,就像赶集一样,大家争着,吵着,唯恐自己占不到好位置,更害怕被挤走,下不进去自家的水泵。
村里的电工临时拉来了电源线,没有想到“生意”这样火爆,当十台潜水泵在四方坑里同时工作的时候,电源线先是“啪啪”响了几声,然后“滋滋”地燃烧了起来,一缕淡蓝色的烟雾顺着电线悠然升起……人群顿时安静了,人们也不争也不吵了,呆呆地注视着冉冉升起的蓝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呀,村里的电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水泵。就连我太爷爷当年也只想的是那百十口人,和全村那一台国家给的离心式水泵呢。这样大旱的天气,这么多的人,谁想到了呢?
电工匆忙拿来了更粗的电线,然而,当他拉好电线到四方坑时,这个全村唯一的水源又挤进去三台潜水泵。电工叹着气,再跑回家增加电线,看来当年我太爷爷把这个四方坑挖得太大也不一定是好事。
半天的折腾,中午时分电终于接上了,合闸启动潜水泵,水终于“汩汩”地顺着尼龙管做的大动脉流到了田地里。四方坑边的人们松了口气,赶忙拿起铁锨往自己的庄稼地跑。
然而,四方坑再大,再怎么破了水脉、没底,也经不起十三台潜水泵同时抽水,不到一小时人们就发现尼龙管里不再出水了。于是相互怀疑别人把自家的水泵关了,于是扛着铁锨就往四方坑跑。
即使是挖破了水脉的四方坑,也没办法供得起十三台大功率的潜水泵同时抽水。十三台潜水泵沿着四方坑的四壁吊在水面上,人们却发现四方坑真的有鱼!这时候的水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鱼头,很多鱼嘴伸到水面处,一张一合地喝着混浊的水。
这一池水此刻是这样浑浊,却是鱼儿最后的避难所,甚至也是前辈人给后辈留下的最后一处生命之源。黄土地上这一池混浊的水脉,在气候变化的干旱条件下,在人口剧增的压力下,如水面上的鱼儿一样喘息着,做最后的挣扎,也拼尽全力拿出最后一些能奉献的,奉献给在这里世代繁衍的人们。
焦灼的人们却来不及想,前人们留给他们的四方坑和这四方坑里的水脉,已经在做最后的喘息。禾苗还还旱着呢,禾苗的叶子已经卷起来了,再喝不到水那可就要减产,少卖钱了日子怎么过到别人前面去呀!
反应过来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家里跑,去拿更长的绳子、电线和尼龙袋,打算把自家的潜水泵再往深处放,上过学的和没上过学的,仿佛都相信这个当年我太爷爷他们挖的四方坑真的没底——可以无限度往下放潜水泵,更相信深处就一定有更大的挖破了的水脉。至少是我家的禾苗旱着,那谁家的禾苗也别想见到水,要给禾苗浇水,那也得我家先浇了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