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大冲(散文)
到了外婆家,我们便成了村庄里的野孩子,跟着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到处乱蹿,一大群孩子用自制的弹弓打鸟,去山里掏鸟蛋,去山地里刨地瓜,搭野火烤玉米,烤土豆……等到夜幕差降临才会想起归家。
天黑了,村里没有电灯,煤油灯便在黑的夜里,在那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里开始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外婆家腾不出地方让我们睡觉,临近晚上八九点时,大舅便提个电筒或提盏煤油灯,接我们去他家就寝。
山村的夜特别黑,一片死静,去大舅家的路要经过一个祠堂。祠堂极其破败,外墙挂着蛛网,还粘着黑色的蝙蝠。当地有村民把那废弃的祠堂当作猪圈。听村里的孩子们说,那里有很多“妖魔鬼怪”长着“红眼睛”和“绿眼睛”的怪兽到了夜里,只要一见到人便会发出铜铃一样的强光。
大舅提个煤油灯在前面领路,我们扯着大舅的衣角躲在他身后,心里十分害怕,两只腿像灌了铅,走也走不动。夜里如豆的煤油灯仿佛被风吹得弯曲了,到处显得恐怖狰狞,不禁让人想起《呼啸山庄》里那些骇人的情节。
山村里有月亮的夜晚是最美的,由于日夜温差大,即便是七月流火的夏至,晚上睡觉也不觉得闷热。睡在大舅家的阁楼里,打开窗户,趴在凉席上往窗外看,你会发现,夜里也特别的光亮。一轮明亮的弯月高高挂在空中,月光下,天地万物像镀了一层银光。如果有一双翅膀,真想闯入那辉煌的殿堂,小时候我听大人说月光里住着嫦娥和吴刚,我真想看到那对神话里的恋人怎样从云层里袅袅走出天宫……
如果是冬夜,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大冲地处高山低温地区,大雪一下,整个村庄便寂静了下来。但对于大雪,童年的我是喜欢的,下大雪时,雪花晶莹剔透漫天轻舞,旖旎飘摇,煞是好看。夜里大舅给我们睡的床上铺了厚实的棉被,玩累的孩子们睡得温暖踏实。等天快亮时,屋后那两棵老枫树上已结着十几米长的冰条,呼呼的寒风一刮冰块便簌簌坠地,声音浩大,就像雪崩,又仿似那千军万马,在号角声的铁马冰河里踏梦而来……
那一年,七月末,蝉鸣狂热,查日历估计已快立秋。晌午过后,八十一岁的外公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供他下酒的荤菜,他倒了杯烈性的老烧,就着几颗腌制的大蒜和几块黄瓜皮喝开了。放下洒杯,他便起身拿着一块肥皂头,拧着一个竹编的旧式热水壶,倒了些开水在一个掉了釉的脸盆里开始洗起头来。洗毕,他换上了一件干净陈旧的大白背心,穿着条黑色的涤纶长裤,因为肌肉的萎缩,显得裤头极为松散,半尺来长的裤带緾了几个死结,依然显得冗长。
门外一棵移栽不久的石榴树,枝头的花朵开得繁盛热烈。石榴树下摆着一张旧竹椅,外公躺在上面,面容安祥,神情松弛,他摇着一把大蒲扇,目光混浊,但却闪着坚韧的光芒。在他的身后,用青砖砌成的老墙像一页屏障,外面高矮不一的青山,吹着晚来的山风。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辰,外公手里的大蒲扇以一种永恒的姿态定格了,之前他那闪烁明灭的眼光,或许是生命里最后的回光返照,没有人知道,八十一岁的外公,那天下午,在那棵石榴树下的旧竹椅上到底想了些什么?
黄色的土地啊山高水长,或许,临走前的外公放不下那个骂了他一辈子“酒鬼”每次贪杯时,那个气得用河南腔和本地土话说气得要“割颈”的老太婆;村头前那口半死不活的古井;屋后的大枫树,田间地头那些来不及采收的蔬菜瓜果;那间他和老太婆一起住了大半辈子的泥房子;还有那最让他不舍的满堂儿孙……
亲爱的外公慈祥善良,他人生跌宕,清贫一辈子,他没有吃过山珍海味,没有住过一间像样的房子,没有享受过人间实在的福禄,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因为种种原因,经受过永不能磨灭的艰辛和屈辱,他来时空空,去亦两手空空。年青时才华横溢的懵懂少年,在岁月枯荣间,不觉便过完了八十多年的风雨人生。这不禁让人感叹:生如夏花,浮生不过恍若梦一场。
也就是在那年夏末,我和先辈们亲自把外公送上了山,在那些矮矮的旧坟从中,外公的新扎的坟高高隆起特别显眼。上面刚插的花圈还没有被淋过一场雨,风一吹过,悬在花圈里的挽联像舞动的旌幡,随风飘摇……
外公外婆相继离开我们,后来,我们便很少去大冲了。现在母亲也慢慢的变老了,母亲老了,却得了思乡的病。“大冲”她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成人出嫁。那片土地上,埋葬着她的父亲母亲,还有那永远也不会忘却的记忆。听母亲说,人死后是有灵魂存在的,她相信亲人去世之后,依然会常常回到活着的亲人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那种关怀,那种爱一直存在,不会消失。
今年回家过春节,母亲说要带我回“大冲”看看,大舅早些年就已搬离了大冲,在我们当地的县城买了商品房,和儿女们住一起,生活过得倒好。唯有小舅,和不成家又嗜赌成性的小舅娘离婚后,一个人单身很长时间,后经人介绍,找了个贤惠又能干的妻子,因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又没有什么手艺,两人便在大冲以养羊为生。
近年来养羊的个体户越来越多,当地县农贸市场又通过各种渠道从外地进调大批量的山羊,今年的冬天是个暖冬,这样一来,本来春节前后是销售旺季的山羊一度滞销,卖不上价钱,一斤新鲜的羊肉不敌一斤鲜笋。这让很多养殖山羊的农户惨遭经济重创。
小舅在大冲的落岭村养了将近一百多只的黑山羊,春节前后无人问津,冬日里一百多只羊,每天要吃掉大量的苞谷玉米,如果再不及时销售出去,这便会给小舅他们的生活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果不其然,在某个冬夜,不知是山上凶猛的大型动物还是凶狠的猎狗,冲进小舅的羊群,一夜间,便咬死了十几只可以出栏的山羊。
老实巴交的舅母看着自已辛辛苦苦养大的黑山羊,卖不起价,一夜间又咬死一大片,她内心的精神支柱一下坍塌了,跟着小舅生活在这偏僻的小山村,日子过得本来就苦,尽管生活中没日没夜的付出强大的劳动力,却不知生活的苦难何时才能熬到头。就在年关即将到来之际,那个跟着小舅同甘共苦,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女人,突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把千斤重担撇下,说要去广东打工挣钱,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得知小舅的遭遇,母亲带着我们急忙驱车赶回大冲去看望小舅,去往大冲的道路蜿蜒曲折,凶险不测,和几十年前不同的是,现在有了可以直接开车进村的水泥路,山腰上到处架设着风力发电的“大风车”。
大冲地貌,自古有“半分水田九分山”的说法,在那里。大片的良田土地是少见的,多数的地形布局突如其来,没有铺设,没有枝蔓,方圆几十公里,一个大山接着一个大山,沟壑密集,迷离叵测,曲折深幽。有的弯道长得要命,一上了大冲的山顶,空气如经过了高度的压缩,山上空气极好,峰峦如波,无穷无尽。对于行车司机却多了几分凶险。
听说我们要来,小舅很早便在村头迎接我们,见到母亲和我们的到来,赢弱矮小的小舅未语泪先流,他拖着母亲的手,迫不及待的和母亲说着家事。这里是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村庄,我们常常来这,所以即便很久不来,这里的一切,不觉陌生。
再次回到这里,迫不及待的到处走走,整个村庄像一幅旧水墨画,一切没有什么改变,山顶上除了新栽种了发电的“大风车”整个村庄的色彩却比之前黯淡了。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大多数村民已陆续搬出了大山。放眼四周,村庄上空乱云飞渡,冷风凄厉,树木悚然伫立在萧瑟的风中,露出棱瘦的骨骼,寒鸦在枝头凄啼,纵横蜿蜒的青石板毫无美感的延伸。
村头两棵古枫树又该添了好些圈年轮了吧,几口小水井,不知是否还能用枓着长把的勺子,舀到可以饮用的清水?一些黄泥砌的旧屋子不知几时全坍塌了,长着几尺来长的雉草。几座青砖黑瓦的旧房子,飞檐造型各异,历经岁月冲刷,依然稳稳的伫立在风中,凝结,厚重,却凭添了几分古风的韵味。
应景拍了一组照片放到朋友圈,一时间引得圈中好友纷纷点赞,大多朋友问照片里的村庄在哪里?是哪个古村镇?说有机会特别想去看看。可你们是否知道,照片里的图片就是我母亲的故乡!
或者在不久的将来,那里就要成为一个即将消亡的村庄,如今的我,已经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翻过高山,回到那里去看望我亲爱的外公外婆。每每想到这,我的内心便无限的酸楚,故乡啊,你终究成了我和母亲回不去的故乡!
2017年2月25日步烟霏于韶关君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