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佟，你怎么不吃啊？”吴小蓓忽然问我。
　　 “呦，你还能看出来我在这儿啊！”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看着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盯着我，我觉得在那一刻，她是实实在在看着我。她的眼神是真实的，没有参杂别的人和物。
　　 “你别理他！他最近犯病呢！”黄洋洋说道。
　　 “黄洋洋，你爸妈在家吗？”我笑着问他。
　　 “不在啊，怎么了？”
　　 “这样好啊，吃完饭你就可以带着吴小蓓去你家了！”
　　 “张佟，你个混蛋！说什么混账话！”吴小蓓怒气冲冲地说道。
　　 黄洋洋放下筷子，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哥们，你今天怎么了？”瘦猴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别碰我！”我大吼道。
　　 “你到底想怎么样？”吴小蓓问我。
　　 “你想怎么样！”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走总行了吧！”吴小蓓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黄洋洋一把拉住她，说道：“她不用走，她是我叫来的人！”
　　 吴小蓓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到司母戊青灰色的石板上，我觉得自己混蛋极了。我觉得我自私、吝啬，我说：“我走！”
　　 我将酒放到桌子上，一个人从司母戊走出来。在杨树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从街东头一直走到街西头，我坐到地上，闭上眼睛，靠到一颗树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出生一样，以前经过的十几年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我多希望这一切就是一场大梦，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多么希望睁开眼睛时，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那个样子。可当我睁开眼睛时，一切如旧，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胃里传来的灼烧感告诉我：刚才的一切的的确确是发生了，我的确和他们闹翻了。我觉得自己幼稚极了，对于没办法得到的东西我竟然只有愤怒，对于恐惧我只有咆哮，这些让我心里充满了无力感，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脆弱的纸玩具，在我说出那些话的同时，我也将自己点燃了，把自己烧成了一团灰烬，把以前的一切都烧成灰，那灰烬冰冷无比，我要在这些灰烬里获得成长和重生。
　　 当天夜里，我回到家很晚，到家倒头就睡，睡的像一个新生儿一样熟。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掉到了河里，而其余人都在岸上看着我挣扎，他们指着我笑，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拉我一把，我挣扎到岸边，他们一个个用脚踢我，不让我上岸。
　　
　　 （七）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出去见一个人，他们也没有来找我。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平淡如水。
　　 有天屋外阳光很好，我去外面走了一趟。在街上远远看见瘦猴和张峰两个人走过来，我立刻想闪到一旁。我害怕面对他们，但瘦猴大喊了一声张佟。我站下来，他们两个人跑上来，他们和以前一样和我聊天，我却变得不自在起来。
　　 “张佟，黄洋洋过几天就要去当兵了！他说让大家去他家吃饭。”瘦猴说道。
　　 “他让我也去吗？”
　　 “怎么，你看不起哥们！”
　　 “没有没有，你们还把我当朋友吗？”
　　 “说的屁话，你一直都是我们的朋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那一刻心里是温暖的，原来以前的一切都还在，有些东西是没法消散的。
　　 “到时候我去找你！”瘦猴说道。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高兴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又爬到屋顶，向吴小蓓家望去，她家的屋子一片漆黑，望着那片黑暗，我心想：吴小蓓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从瘦猴和张峰的表现来看，那次司母戊的不愉快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过了几天，瘦猴来找我，我们一起去了黄洋洋家。我以为徐蕾会来，但她也没来。只有我们几个，进去的时候黄洋洋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他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酒。
　　 “张佟，最近干嘛呢？可老长时间没见你了！”黄洋洋问道。
　　 “他在家坐月子呢！”瘦猴说道。
　　 说完我们哈哈大笑。
　　 “怎么忽然要去当兵？”我问黄洋洋。
　　 “我爸安排的，再说我这样的不当兵别的也干不了啊！”
　　 “忘了，你爸可是部队里的老人了！说不定过几年你就成了军官了。”
　　 “也没那么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的脾气，他从不搞这些。我怕我去了以后，他对我还比别人严格。”
　　 我们在黄洋洋家里喝酒聊天，谁也没有提起吴小蓓和徐蕾。
　　 第二天我们都到车站去送黄洋洋，瘦猴哭了，他最大大咧咧，但他也是最重感情的一个。他对着黄洋洋说道：“黄洋洋，狗日的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你瘦猴啊！”
　　 说完他环视一周，好像在寻找什么，最后脸上带着些遗憾。他挥了挥手，上车走了。我们三个人站在路边，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人长大了都会走的，谁也不可能守着谁一辈子，父母不行，朋友不行，爱人也不行。我看着列车远去的地方，百感交集。
　　 黄洋洋走后，我再也没有去找过吴小蓓，徐蕾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生活和往常一样，但总感觉缺了些什么。他随着火车离开也带走了我以后的记忆，总之我觉得黄洋洋离开之后生活变得稀松平常，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记住。
　　
　　 （八）
　　 我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瘦猴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几个过几天也要回来了，让我准备为他们接风。我接到电话时，正坐在杨树底下，看着已经变样了的杨树街，听着瘦猴在电话里调侃张峰和黄洋洋，他给黄洋洋起了一个绰号——皇军，我就知道黄洋洋已经是个军官了。瘦猴说他看到黄洋洋在电视上一本正经地说话时，他直想笑，他说那个家伙现在变得一身正气。他只要一想到黄洋洋给他那些下属发布命令时的样子，他就很难不把他们想成一群流氓，不过这些流氓不是用来打架斗殴的，而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他说张峰那个狗日的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分，娶了一个天仙似的老婆，这还不算，关键是人还很好，每天张峰回家时天仙已经在家做好了饭菜等着他，我有好几次看见天仙在给张峰揉肩膀，而张峰那个糙汉还一脸享受，闭着眼睛，我忍了好几次，没有用我的拳头去捶他那张老脸。
　　 在电话里听着瘦猴调侃了一圈，时常惹得我捧腹大笑，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个喜欢喝酒的男人最终还是死在了酒上。他在一个冬天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掉到路边的臭水沟里再也没能起来，那天的雪下得大，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身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一样。瘦猴的母亲看着丈夫蹲坐在臭水沟里，嘴巴微微张开，她哭了，她在他打她的时候没哭过，他死了之后她哭了。再怎么说，那是她的丈夫，他们有过不愉快的过往，也肯定有幸福的过往。那些不愉快好像跟着瘦猴的父亲一同死去了，那些幸福的过往在瘦猴母亲的心里却慢慢地生根发芽，将来还会枝繁叶茂。
　　 我一个人在家等了几天，瘦猴和张峰回来的那天天气正热，好像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我闭着眼睛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瘦猴和张峰两个人走进来。大家都变了，褪去了当初的青涩，瘦猴越长越和他父亲像。他开口说话，声音都和他醉酒死去的父亲一样。
　　 晚上我们去了司母戊，只有我们几个人。黄洋洋还没来，我们去了之后先等他，我们坐在那儿聊天，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司母戊变得更大更豪华了，人没变，外面的街道变了，但留在街上的记忆没变。
　　 黄洋洋走了进来，瘦猴大喊一声“皇军来了”，我们像门口望去。黄洋洋身姿挺拔，我看到黄洋洋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子，正是那天我在车站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黄洋洋走过来和我们一一拥抱，然后说：“好久不见啊，各位。”
　　 “在这儿你就别装了，跟我们说什么各位。”瘦猴立刻说道。
　　 黄洋洋大笑起来，拍着瘦猴的肩膀说：“你这个猴子这辈子是不会再变了。”
　　 黄洋洋坐下来，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坐到他旁边，他跟我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儿，黄莺。”
　　 菜吃到一半的时候，大家聊起徐蕾和吴小蓓，我才知道徐蕾自己开了公司，当了老板，成了商界的一方霸主，女中豪杰。吴小蓓当了家庭主妇，烧的一手好菜。
　　 命运这个东西可真是没法琢磨，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太相信人的命运自己能够掌控这种谎话了，我开始觉得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的命运，有些东西好像真是上天注定的，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二十岁之前，我从来不相信天能够掌控人的命运，后来我也开始慢慢地相信人们常说的天，可能我是被天征服了。
　　 当我在餐桌上想起这些事的时候，瘦猴正在给黄洋洋灌酒，张峰坐在一旁傻笑。我想起徐蕾绝美的脸庞和吴小蓓温暖的笑容，在一张餐巾纸上写下年华正好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