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咋了，你这样吓着孩子啦！三丫小声问，两个小娃已经哭出声来。
　　 许是这哭声，将金宝娘唤醒，她终于挣脱了梦境，却发现，三丫和俩个孩子，真的守在她身边哭呢！她瞪大的双眼，瞬时眯上。身子软的就像一滩烂泥一般，啪地斜躺在炕头。
　　 金宝娘再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她先看到眼睛肿得像棉桃一般的三丫，坐在她的身边。
　　 三丫呀，咋了？哭啥？金宝娘问。
　　 听到母亲的声音恢复如常，三丫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敢说昨天的事情，也没说接到两个姐姐的电话了。
　　 三丫呀，娘不绕圈了，这不土地要确权吗？金宝说都要。
　　 娘，我不难为你，我不要了。
　　 不，三丫，你不能说不要，你爹在的时候就说过，你房后那二分地，离你家最近，你种个菜啥的方便。你爹说过，三丫最委屈，和弟弟年岁离得近，嘴巴最亏，干活最多。这块地，是你爹的心意呀！三丫，不管金宝咋说，你可不能吐口说不要。
　　 娘，金宝咋样我知道，我不能难为你，地再好，不如娘在身边贴心，你不为难，咋说都行。我回头跟姐姐们打电话，也让她们都听话，俺们仨，可不愿意看到爹不在了，你还要为我们操心。
　　 唉，三丫，你的心思娘懂，娘真想给你这块地呀！
　　 娘，大姐二姐隔得远，照顾你不方便，若金宝还待你不好，你就来俺家。我管你。
　　 娘俩这样正说着，三丫丈夫回来了。看到丈母娘在这里，瞬时冷了脸：娘来了，啥时候走呀！听到这没温度的话，金宝娘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
　　 额，这就走。我就是过来看看，闷得慌。
　　 嗯，行呀，以后让三丫看你去，你可别来了，这路上这么滑，万一摔倒了，金宝又该过来砸东西了。
　　 金宝娘生生地接住了这些话。那次她来给三丫送馒头，刚出家门口，也没感觉地面不平，就趴在地上。看到娘如此，金宝没顾上带去医院，而是跑到三姐家里，啥也不说就一顿乱砸，临走还要了好几百的医药费。最可恨的是，要的钱，根本没用在金宝娘身上，而是很快上了酒桌，变成酒水。
　　 那次的事情，让原本就看不上金宝的三丫丈夫彻底寒了心。金宝娘也不敢多解释，生怕三丫夹在中间为难。
　　 走出三丫家时，正是做晚饭的时候，炊烟被风抚着都向一个方向归去。
　　 看着这个嫁过来五十来年的村子，金宝娘呆愣许久：自己能去哪儿呀！
　　
　　 四
　　 宅子还是那栋老宅子，人，还是自己个。金宝娘侧身躺在炕上，呆愣愣地瞅着房间里的一桌一椅。还有地上，柜上杂乱扔着的衣衫碗筷。
　　 金宝，你凭啥不让我们进门，你开门，俺们姐妹看娘，还用你批准吗？快开门。
　　 金宝，快开门呀！金金，你在里面吗？快来开门。
　　 金宝，你个畜生，快开门！
　　 三个女儿的拍门声远远地传过来，金宝娘挪动了一下身子，想挣扎着坐起来，但透过尺八的木窗格，她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金宝。金宝正狠狠地看向她。
　　 金宝娘又躺下，从三丫那儿回到家，就看到了等在家里的金宝。当得知金宝娘没有拿回签字的协议书时，金宝咕咚咕咚喝下半瓶酒，耍起了酒疯，见啥砸啥。金宝娘也不敢管。只得躲在炕角，蜷缩着。
　　 撒了酒疯，就呼呼大睡。金宝娘扯过棉被帮金宝盖上时，听到金宝的呓语：我要家，我有家，我要家，我不是……
　　 金宝娘看着散落一炕的协议书，看着一片狼藉的家，想着三个女儿的担忧，一夜未眠。
　　 金宝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金宝娘熬了玉米粥端给金宝，金宝啪得丢在地上。把门锁上就开始打电话。
　　 金宝娘听到，金宝是打给三个姐姐。她知道，该来的，总归是躲不开的。
　　 “啪啪啪”的拍门声，仿佛将整个村子都拍醒了。
　　 娘，娘，你到是说话呀，娘，俺们来看你啦！娘，你来开门呀！
　　 大姐，二姐，都怪你们，娘去求你们，你们还不答应，看金宝又犯浑了，咱可咋办呀！娘咋样咱都不知道呢？地有那么重要吗？
　　 三丫嗔怪着。两个姐姐顾不得跟她理论，而是更加用力地拍门。
　　 金宝，地好商量，你不开门没机会呀！
　　 女儿们这句话，和金宝得意洋洋的神情，金宝娘就感觉心里就像两股力量拧巴着，真是疼得无法形容。
　　 金宝没犹豫就开了大门。三姐妹喊娘的声音越来越近。金宝娘只感觉，天仿佛要塌了一样。金宝和三姐妹的争吵声，像一只手，抓着金宝娘仅存的意念。
　　 许是被三个姐姐围住了，金宝喊：你们随便打，打了今天，打明天。反正咱娘在我手里，你看我咋泻火。
　　 大丫说：金宝呀，娘不易，你别逼她。她这么多年照顾你们，照顾金金，有啥错呢？地，原本就是俺们姐妹的，给你是情分，不给是本分，你凭啥因为这个管咱娘呀！
　　 二丫说：你真是畜生不如，快点把门打开。再不开我就报警。
　　 三丫哭着说：金宝，地我不要，你快把门打开。你到底把咱娘咋了呀！
　　 三丫，你这没出息，你以为给了地，金宝就待咱娘好吗？做梦吧！大丫呵斥！
　　 金宝，姐求你了，当年姐为了给你娶媳妇，硬着跟你姐夫家要了好多彩礼。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呀！你姐夫一直说是买了我。金宝呀，你看在这个份上，让我去见见咱娘吧！三丫乞求。
　　 金宝，你知道你是怎么来的吗？二丫厉声说。
　　 二丫，别说。大丫试图阻止。
　　 别说，别说！金宝娘也想阻止，但她已经全然发不出一点点的声音。
　　 不，大姐，今天这事过不去了。之前金宝闯了那么多祸事，咱姐妹哪个不是因为他吃苦受罪，现在，咱爹气死了，咱娘难不成也要让他活活饿死、欺负死呀！大姐，今天就是你们打我骂我，我也说了。金宝，你是咱爹抱回来的。你根本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们，你没资格。
　　 二丫的话着实让金宝吃了一惊。但他很快恢复常态，鼻子眼里呲出一股冷气：哼，想抢地，连这个也能胡编吗？你们休想。
　　 看到金宝如此，大丫也忍不住了：金宝呀，你抱回来的时候，我都十多岁了，我都记得呀。咱娘没奶，抱着你挨家挨户去讨要。人家哪家愿意多给你吃呀！娘吃了多少闭门羹你知道吗？咱爹为了省钱给你买奶粉，自己该吃的药都偷偷断了呀！你去在村子里随便问，看看哪个不知道。你知道为啥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过吗？是咱爹咱娘挨家挨户去求的呀！说你可怜，不想让你知道了难受。
　　 难受，你们还会顾念我难受呀！我没有地就难受，快给我吧！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金宝，我的地给你，你好好种，好好待咱娘，俺们姐仨绝对对你好。三丫还在求。
　　 金宝回：谁还种地呀！傻子才种。我偏卖。你们谁也不能管。
　　 看到金宝如此善恶不分，三姐妹一时无言。金宝娘的眼前晃过一幕幕的场景：他们老俩口和三个女儿，像耕牛一样，拼力地侍弄土地，就是想让金宝顶家立户，尤其金宝爹那恨不得日日睡在地里的劳苦样子，哎，作孽呀！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金宝娘溜下炕，走到门前，隔着窗户喊：丫头们呀，这地呀，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吧，你们也别担忧我没人管啦！我去养老院，咋说你爹剩点钱，也够我吃一辈子啦！我这是自作孽，不能再让你们跟着吃苦啦！
　　 娘……三姐妹一起喊。
　　 金宝狠狠地说了“休想”之后，摔门而去。
　　
　　 五
　　 金宝娘要去住养老院的消息，就像突然而至的雾霾一样，锁住这个村子的咽喉。
　　 眼看着土地确权统计截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金宝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金宝娘。三姐妹轮流在这里守护，仍然躲不过金宝的黑手。
　　 在这样争来争去的时候，地里的麦子开始拼命地长，更加凸显出金宝家土地的荒凉。
　　 大丫有心去侍弄土地，金宝不让。二丫苦口婆心地劝，金宝不理。三丫哭哭啼啼去求，金宝不应。
　　 不给土地，一切都免谈。一句话，回绝任何人。
　　 大丫想让金宝娘跟她走，二丫也说就是不上班了，也得伺候娘，三丫说就守在娘家照顾着，不再让娘受委屈。
　　 金宝娘也都回绝了。
　　 三个丫头进退两难，面露愁苦。
　　 这日子，可真不像地里的庄稼呀，那里付出就会有收成，现在自己付出一辈子，倒落得如此境地。金宝娘执拗地拎着小包袱，去了养老院。
　　 养老院的生活，并非之前传闻中的凄楚，反而会感觉很平实。院长像照顾自己的父母一般照顾着。一日三餐，平素的聊天，晒太阳。这样，多少缓解了金宝娘心中的不安。
　　 这天，院长带过来一个人，金宝娘一看，原来是金宝的女儿金金。
　　 金金抱着奶奶，啥也不说。金宝娘也是老泪纵横。
　　 浅叙几句之后，金宝娘赶金金回家，金金却说啥也不回。她还会偷眼看院长。金宝娘将金金拉到身边，低语几句。金金吃惊地瞪大眼睛，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那天晚上，金金和金宝娘睡在一起，就像以往睡在家里的土炕上一样。正在这时，屋里的灯亮了，金金一下子坐起来，看到爸爸和姑姑们都进来了，她一把抱住奶奶，惊慌得像个看到猫的小老鼠。
　　 金宝跨了一大步，走到床边。金宝娘有一瞬的窒息，想喊，却什么也说不出。
　　 金宝伸出手，金金一躲。金宝却不是打，而是抚摸了一下金金的头发。娘，我来接你回家了。金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软，惊得金宝娘冒出了冷汗。
　　 见状，大丫二丫三丫围拢过来，三丫说：娘，金宝他知错啦！大丫二丫赶紧点头。三丫揽着母亲，讲说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看着母亲如此为难，三姐妹决定在放弃土地协议书上签字。她们拿着协议书，来到金宝家，想劝说金宝善待老人。
　　 一进门，只见平素好吃懒做的金宝媳妇慌里慌张的，追问才知：金金不见了。
　　 金金一直都是奶奶照顾长大的，最近金宝为了管制母亲，管着金金不去奶奶家。金金在村人嘴巴里得知奶奶要去住养老院了，她跟爸爸哭了好几次，都没有让爸爸改变主意。
　　 这天一早，金宝媳妇就发现金金不见了。金宝人浑，对三个女儿从来不知疼爱。知道金金不见了。怒骂：走就走了，少一个，少一口人吃饭，更省心。
　　 但金宝媳妇不行呀，平时管的再少，也是自己的娃呀！她和金宝打成一团。正在这时，三姐妹拿着协议来找了。
　　 看到签好字的协议书，金宝更是将金金忘到一边，他哈哈大笑着拨通电话，要土地承包的赶紧过来交钱。见状，金宝媳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三姐妹站在门口，走不是，留不是。
　　 还是三丫站出来说：姐，咱得管，金金是咱看着长大的，大人不懂事，孩子没有罪过呀！这么冷的天，有个啥事，咱一辈子不能安心呀！
　　 大丫二丫也点头称是，见状，金宝媳妇一把将协议书抢过来，狠狠地说：金宝，今天你若找不回金金，我就撕了它。咱这日子也不过啦！
　　 金宝和媳妇撕扯到一起，三姐妹在一旁更站不住了。
　　 大丫拼力地将金宝扯出来，“啪”地打了一个大耳光。这一下，把金宝给打蒙了。要知道，金宝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人打过他，即便他再犯浑，爹娘都护着他。
　　 金宝，我今天要代替咱爹打你，打醒你。你知道吗？当年你亲生的娘生了你，你三天都不会吃奶，眼瞅就没气了。加上你上面有好几个哥哥，家里实在给你看不起病，就央着别人帮忙送人。咱爹听说了，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去带你看病，将你揣到怀里抱回来。要没咱爹娘，你早就死了，还能留到现在作孽吗？大丫气得浑身发抖：对于根本没有血缘的你，咱爹都能付出一切，对于金金，你亲生的女儿，你咋能这样冷漠呢？金宝呀！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爸爸，金宝的小女儿原本躲在一边哭，此刻扑到金宝的怀里，爸爸，我要姐姐，我要奶奶。
　　 抱着小女儿，金宝有一瞬的沉默，好似在咂摸大丫的话。
　　 三丫扯着金宝：走，咱一起去找金金，把金金找回来，咱家啥事都好说。
　　 姐弟四个分头去找，一起大声唤。呼唤“金金”的声音，凄厉的就像北风一样，吹得整个村子都在瑟瑟发抖。姐弟们找到晚上，都没有找到金金的身影。
　　 姐弟四人一起回到金宝娘的老宅里，此刻，金宝已经没有了白天的戾气。一天的找寻过程中，三姐妹说起很多过去的事情，听到这些的金宝的改变，体现在呼唤女儿的声调里。
　　 开始不过若蚊子哼哼，到最后，也是吼破喉咙。
　　 看着金宝闷头坐在炕边，三姐妹没有继续埋怨他，四姐弟就这样坐着，仿佛坐成屋子里的老家具。
　　 最后还是二丫打破了僵局，她说：金宝，金金很像你，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绕着咱爹娘转，哄他们开心。你知道，那个时候，咱爹咱娘多高兴呀，恨不得将所有的好吃的，好穿的都给你。你之后慢慢变了，姐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到底有啥心结解不开。现在都到这个时候啦！你就说出来。
　　 大丫三丫也一起点头，同问。
　　 金宝未说话，先落泪了。
　　 大姐，二姐，三姐，打我记事起，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他们都跟我叫野种。我就纳闷呀，有爹有娘有姐姐的，咋是野种呢？爹娘待我越好，我就越害怕，总感觉自己像要被抛弃一样。我耍，闹，爹娘还是不打我，不管我。我就知道了，我肯定是他们说的野种，这个家，早早晚晚会不要我。凭啥我要被人一而再的扔呢？我总感觉不公平，我就是野种，我就要当这家里的霸王。谁让我当野种，我就要报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