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燃尽了，烧到我的手，我才急急扔掉。火灭了，就像一个希望破灭一样。她叫我点燃第二根火柴，我说：“你先许个愿，一根火柴代表一个希望，你越迫切地希望，希望就会来临。”
　　 她说：“我从来都没有在这样黑暗的地方待过，怕黑暗。要是真的一个火柴有一个希望，那我就祝愿很快有人找到我俩。”
　　 我划了五根火柴以后，看见了洞里的所有东西，包括钳在洞壁上的小石子，朝下流水边上的小树，以及那捆草。我将火柴交给她，让她划根火柴，将那捆草拽上来，我们就可以坐了，一直这样站着，身体受不了。
　　 她说：“你还想要你的草码？”
　　 “咱们将草弄上来可以坐，也可以躺一会，不管怎么死，怎么被救上去，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
　　 我将草弄上来，感觉用力太猛还是怎么的，全身都不舒服，却忍着将草散开铺在地上。霎时，一股股青草味布满整个空间，我坐了下来。她划了根火柴，看见我铺好草坐下，就过来坐在我的腿上说：“草里可能有虫子，就让我坐在你的腿上。不是救你，我不会和你一起等死，她们怎么还不来救我们？难道你我的父母不要我们了？”
　　 “不会的，绝对不会。我们的父母都是世上最好的父母，从小把我们养大，快要成人了怎么会不要？绝对是没有找到，她们可能都急疯了，满山在寻找。”
　　 “谢谢你！假若是我一个，我会疯的。”
　　 “没有我你不会掉下来，更不会有这样的经历。我得感谢你才对，没有你，我一个掉下来，摔不死都会急死……”
　　 她坐在我的怀里，两个人说着。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了冷，她也像感觉到了一样，使劲地钻进我的怀里，卷缩着，还将一只手伸进我的衣衫里，能感觉到她手的光滑。我闻到她的洗发水的香味，也感觉到她的柔丝在我脸上轻微的晃动。
　　 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发出匀称的鼾声，像似在做梦，嘴里发出细微呻吟声。渐渐的，我也迷糊起来，感觉自己长上翅膀在空中飞，憋足气，展开双臂，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来到一个很暗的不知名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头在小路上转悠。忽然，我被惊醒，感觉张秀云哆嗦着在狂喊救命。
　　 她醒来了，我也醒来了。感觉她在哆嗦，就抱紧她，并用我的脸贴上她的脸说：“你做噩梦了。”
　　 她嘤嘤啼哭起来，好像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我说：“别怕！醒醒。”
　　 她彻底醒来以后，用手摸了摸我的下巴说：“假若，你我就这样死去，死的不明不白，死的没有人知道，那就不白活了。我今年十八岁，四天前是我的生日，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只有一次，这样死去有点太憋屈，有点不值……”
　　 我不知道她说话的意思，也不知道此时的她，对于死怎样叫憋屈，怎样是不憋屈，十六岁的我对于男女处于一种朦胧状态，每每看到自己墙上贴的画，上面的古装戏美女，她们绝对不吃，不屙不尿，都是仙女。现实生活中的我，每天除了上学帮家里干活，几乎对于女孩子一点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更不想去探究。
　　
　　 四
　　 就在这时，我感觉她的手有伸进我的衣服里，摸着我的胸脯。我的心不由得激动起来，长这么大，还没有和一个女孩子这样过，更没有接近过，说话都少之又少。
　　 刚掉下来的时候，由于恐惧和身上的疼痛，根本没有意识，现在不同了，心腾腾地跳着，全身的汗毛都感觉竖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无端地燥热，无端地兴奋，像喝了酒一样，全身的血液急剧上升，沸腾。
　　 她的手不停地在运动，像一根鸡毛，也像一个传感器，传导着一种难以抑制的信息。我摸索着将嘴移到她的嘴上，不安的手也开始运动……
　　 后来，张秀云哭了。
　　 她哭的很伤心，像丢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她对我说：“你一定要对我负责，我将十八岁的童真献给你，这是一辈子的记忆……”
　　 我说：“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就是死了，变成鬼也要和你结婚，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爱你一辈子……”
　　 她慢慢地不哭了，幸福地坐在我的怀里说：“死神，你来吧！我已经不是一个毛头姑娘了，有了爱我的人……”
　　 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那幸福的笑容，也能感觉到幸福美丽的脸庞。她转了一下身子，坐在我的腿上，我两个面对面，我紧紧地抱着她，她的双手抱着我……
　　 我们这样坐了很久，都感觉困了，就抱着睡了。我开始睡不着，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无端地走进一个女孩子的精神世界，触摸了一个美妙的、最为柔软的海绵体，像一条鱼，游走在张秀云的海底世界。然而，这个海底世界像个神话，像个传说，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神话世界里，有着无穷的美妙和欢乐……
　　 一阵雨声惊醒了我们，我俩一下子害怕了，知道雨大了，洪水将要灌下来将我俩冲走。死神来了，我们站了起来，尽量站在山洪落不到的地方，静听着上面的动静。她没有站多久就扑进我的怀里说：“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死去……”
　　 她哭了，我也哭了，两个人哭成泪人，无望地看着头顶的那不大的天空，不知道天怎么还不亮，黑夜怎么那么长。我说：“死在一起值得了，咱们去阴曹地府做夫妻，也许比做人强……”
　　 她说：“就是，做人可能父母要反对，张王两家有世仇。”
　　 我说：“你的父亲是明事理的人，是人上人，怎么会反对你我在一起？再说，世仇那是上上一辈子的事，与你我何干？”
　　 天慢慢地亮了，隐隐地能看见洞口上的草。雨虽然大了，但没有洪水下来，更听不到人的声音，只有风呜呜地叫。我俩个看见天亮了，都高兴了起来，却觉得肚子很饥饿，好像什么东西吃了肠胃，有痛感。我没有力气，她更没有，几乎趴在我的身上抱着我。我勉强地支撑着身体，此时绝对不能倒下，不能崩溃。要是自己崩溃了，她怎么支持得住？我努力地鼓励她，一面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白天绝对会有人来，一定会有人来救的。
　　 其实，张秀云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从昨夜就开始寻找了。开始寻找的时候，村上的人很多，都打着手电到处寻找，随着时间，有的人看找不到就回家睡觉了，只有我们两家的家人满山跑，整整寻找了一夜。天黑又下雨，山上的路也很滑，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张秀云的父亲——张振山带领着亲信搜索，能想到的地方，可能出现危险的地方他们都找了，谁能相信我俩掉进水眼。天很黑，用手电扫视了一下，水眼洞口满是茅草，再加上野藤，晚上根本看不见。张秀云的母亲哭着在叫自己的女儿，在山上整整走了一夜，衣服都湿透了。
　　 我的父母也是一样，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凭空消失，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谁相信？两个孩子凭空消失，像一颗原子弹一样，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山弯爆炸，使所有人震惊，都告诫着自己的孩子。
　　 两个孩子的失踪，使两家人原本不太好的关系忽然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齐心协力在寻找。张振山跑回家拿来吃的喝的，外带啤酒，尽量让前来帮忙的人满意。她们一伙人在山燃了一堆火，两个妈妈一直在叫自家孩子的名字。她们在硷边的小土窑里小憩了一会，吃些东西，喝了水，看天慢慢地亮了，就起身开始寻找。
　　 天大亮的时候，全村老少都向山上而来。有的想弄明白两个孩子丢失的原因，有的在看队长的笑话，各种心理的人都有，都奔着寻找孩子的目的而来。雨依然下着，却不是很大，山上根本没有产生山洪，积水的地方也很少。可能是长时间没有下雨的缘故，大地已经被太阳晒得干透了。
　　 人们四散开来寻找，我和张秀云放草的地方，她们昨夜已经找到，却没有下到那个水眼边去看，根本没有想到我俩会掉进那里面。天大亮的时候，我的父亲和张振山还有好几个人，又一次来到我的扁担和放草地方，他们都认为就是老鹰叼走孩子，绝对是从这里叼走的。她们还发现了张秀云的草筐和镰刀，很肯定我们两个在一块儿失踪。有的人在看扁担，有的人在看那捆草，也有人在看镰刀和草筐，在判断，在分析。
　　 就在人们没有注意的时候，一个村民从硷边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一个不大的水眼，走过来一看，边上明显有痕迹，喊叫着说：“快来人呀！人绝对掉下水眼里……”
　　 这一声惊动了山上所有人，人们一下子飞跑过来，对着下面喊叫我的名字，喊张秀云的名字。
　　 当我听到喊声，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喊着。人们听到我的声音一下子笑了，确定我们还活着，在水眼下。我的妈妈趴在水眼旁哭着，张秀云的妈妈也哭，叫着女儿。张秀云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一边哭。我们都哭成泪人，雨声，风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很恐怖的声音，回旋在水眼的上空。在场的人都流泪了，多半人知道掉下水眼的原因，觉得我们山里的孩子苦呀！一个个像皮球，一直滚爬在山上，在洼里，在河里……
　　 有两个人扛来粗木，横横地架在水眼上面。有人扛来木板铺在上面，中间留有一个开口，准备用绳子掉下一个人。一个小伙早就准备好了，将绳子系在腰间，十几个人拉住绳子，慢慢地将他放下来。
　　 张秀云听到妈妈的叫声，一下子瘫软下去，像个面团一样。我虽然受不了，看见她软下去，很快将她抱起，怕她晕过去。我看着一个人慢慢地下来，激动的心情不知说什么好，悄悄地对张秀云说：“乖，支持住，我们得救了，不用死去，都好好活着。”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使劲地抱住我，然后分开，等人下来。
　　
　　 五
　　 后来，张秀云的父亲提着酒来到我家，对我的父亲说：“多谢你家儿子救我的女儿，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我被弄糊涂了，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张秀云对父亲说，自己为了采野花不小心吊在水眼边，我为了救她双双才跌落下去。
　　 当我听到这话，我不知怎么感激张秀云，天天想见她，时时想见她。如果见不到她，我的心就空落落地，像丢了什么似的，睡难眠，食无味，常常一个人发呆。
　　 为这，我的母亲认为，由于我掉下水眼丢了魂，还请来神婆给我安魂，叫魂，整整闹腾了三个晚上。由于这个原因，我的学习一落千丈，心事根本没有在学习上，一直想着张秀云，想她在干什么？身边都是那些男孩子，是不是还爱着我，我们的山盟海誓是不是依然生效。
　　 三个月以后，又是一个星期天，我早早起来，来到张秀云家不远的地方，偷偷地注视她家的大门，看她能不能出来。我多么地想见见她，多么地想看看她的身影，听听她的声音，也想和她说说话。但是，一个早晨我只看到她的父亲和母亲出来进去，院子里静悄悄地，听不见张秀云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到她不在家，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不知道，只能悄悄地打问。要询问张秀云的下落，还得转弯抹角，旁听一些马路消息，根本不能直接去问她家的人，也不能问我家的人，更不能去问一些爱嚼舌头的人。此时的我，感觉比掉进水眼里更加难受。
　　 经过多日的探听，我才知道张秀云已经随哥哥上班去了。就是我俩从水眼里被吊上来四五天，她就走了，痴情的我一直在等待她的出现，一门心事地准备和她商量以后定亲的事。
　　 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是掉进张秀云水眼里的另外一个王文焕，哪有心去学习，去看书，每天想张秀云，想上了班的张秀云是个什么样子……
　　 我没有考上高中，也失去张秀云，一下子疯了，整天在山上跑，嘴里念念有词，一直呼喊着张秀云，回味我们的那个夜晚。我两相互起过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离去，连一句话也没有？我不相信，也不敢对别人说，就装在心里，心房被憋得裂开口子，一直疼痛难忍。其实，我没疯，只是受不了这种打击，这种残忍的行为，晚上难以入睡，白天神经恍惚，一直像在梦里，看着张秀云笑着向我走来。
　　 有时候，我觉得我疯了，有时觉得我没疯，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家里人知道我从那次出事以后，就一直不正常，请来法师，请来阴阳，每个来的带有手艺的人，都对我没有效果，甚至摸不清我是个什么样的病。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疯跑疯走，我终于打问到张秀云的下落，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县城，在商业局门口等她。多日的时间我没有等到张秀云，睡候车室，勉强地啃些馒头，喝龙头上的水。到底是我认不出她来，还是她有意在躲我？但是，我必须见到她，那怕上刀山下火海，都要见她一面。后来才知道，女大十八变，在经过城市生活的熏陶，她已经变了样子，不是十八岁和我一起掉下水眼的张秀云。于是，我就暗暗地看着，一边在门卫那里询问，想她原来的样子，走路的姿势。
　　 四天后，我终于堵住了她。她惊奇地看着我问：“你谁呀？堵住我的去路干嘛？”
　　 当她说完这话，吃惊地，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的眼泪已经收不住了，像开闸的洪水，身体颤抖着。她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尴尬，就急忙拉着我走向一家饭馆。我不愿意去，她硬拉着我。我不知怎么了，时时都有死在她面前的感觉，虽然和她走，却一直在搜寻死的用具。比如汽车，比如三马子以及水泥墙壁。
　　 她将我拉到一家饭馆，坐下来仔细地看着我问：“听说你疯了，怎么会来到这里？”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忘了咱们的起誓？”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的情谊我记得，却不欠你的。况且，我是为了救你才落下去，还将我的第一次给了你，这还不够？”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喉管被秤砣堵上，连气都上不来。难道你给我了第一次，我的第一次给了谁？你不欠我的，难道我欠你的不成？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气得满脸通红，脑袋像要炸了似的，听着她在要饭菜，转过身和服务员说话，我起身默默地走了。
　　 当她回过头来，看见我走到门口，高声对我说：“王文焕，别走，咱们好好聊聊。”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耳朵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她变得漂亮，变得动人，变得和城里的美女一样，像一只蝴蝶。假若，此时我吊在空中，不论在哪儿，她绝对不会伸出手来的，我非常地肯定。
　　 我的疯病，我非正常人的举动都是为了这句话，为了看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我安心了，应该好好做人，为她死不值得，为她疯更不值。我们两个只是人生的一个小插曲，也是一个回忆罢了，就像一颗花树，看上去艳丽无比，始终看不到果实。
　　 我不能回到我的家乡了，想一走了之。家乡的人都知道我有疯病，找不来媳妇不说，干什么人家都不要我，是个很受歧视的人，也是个非正常人。
　　 现在，我想起往事，就像看见一片幽暗的玉米地，结满密密麻麻的果实，是个极其普通，极其常见的包谷。一缕缕的玉米穗裸露在包叶的外面，在奋力挣脱世俗，挣脱微弱的观念，却平庸的遍地都是。
　　 然而，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纯净的天空就像一缕沉香，永远地飘发在十六岁的年代里，飘散在童年和青年过渡的小舟上。我觉得这份过渡，这份失落永远地激励着我，激励着我走过人生无数的坎坷，走过无数艰难……
　　
　　 2017.3.11于西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