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一只跳来跳去的鬼(征文·传奇小说)
“这样,很好啊,跟了一只好鬼,能帮助你。”塔云布对这只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什么好,这是一只调皮鬼,它不服我,有时帮我,有时害我。就说现在吧,它瞌睡了,马上就要逼着我打哈欠、流眼泪、说胡话。不行,我得睡一会儿。”申珲说完,斜倒下去,头一挨枕头,竟睡着了。
塔云布被申珲和他的鬼搅得睡意全无,他们睡了,他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天快亮的时候,包厢的门莫名其妙地拉开一道缝,他隐约看见申珲的鬼从申珲身上站起来,看不清男女,或者只是一个影像,头上长着两只肉角。它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在床铺之间的窄地上反复地走。天亮后,一个年轻的列车员进来打扫卫生,她将窗帘整理好,清了清小桌,把垃圾收走。不知什么原因,她关上门,直直地站在塔云布和申珲面前。塔云布屏声静气,偷偷观看。---他看见那只鬼站在列车员对面,捏了捏列车员的乳房,撩了一下列车员的头发,然后包厢的门自动打开,列车员出去了。
申珲一直睡到中午十一点。广播里,邓丽君反复歌唱,声音柔软而缠绵。午餐时间到了,餐厅工作人员开始卖饭,各种饭菜味道在车厢上空盘旋。
塔云布和申珲同时坐起来,两人对望一眼,终于看清对方的长相。接下来,洗脸,漱口,整理衣服。一个进来,一个出去,遇在一起的时候,塔云布往回吸吸肚子,申珲侧转小身板。有好几次,申珲的小身板蹭到塔云布的大肚子,觉得里面油满肠肥,很舒服。
他们误了早餐,中餐早餐一起吃。塔云布买了一份素菜和鸡大腿,申珲取出一些鹌鹑蛋熏牛肉腌西芹和瓜子豆豆,有的没的全拿出来,摆了一小桌,分不清你的我的。
“喝一杯吧,旅途漫长,难得相遇。”申珲说。
塔云布是豪放性格,在热情的感召下,义气更是无限扩张。他打开一瓶酒,自己先咂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笑了。乌梅格梅带给他的痛苦,泡在了酒精里。
火车开始进入甘南地区,满眼的红泥白沙,绿野石山,“呼簌簌”一闪而过。
两人喝得高兴,完全忘记人在旅途不与陌生人交底的禁忌。申珲卷着舌头说:“我爸死后,鬼是我唯一的亲人。它让我变得很机灵,它也让我变得一无所有。
……有一年,我去巴彦浩特相亲,喝多了住在女方家,它半夜不睡觉,跑进人家厨房,爬在水缸上,舀了一夜的水。大人们去看,当然看不见它啦,水晃啊晃的。第二天,我的亲事就黄了。还有一次,我哄女友留下过夜,灯一灭,它就出来跑步,“啪啦啪啦”的,女友吓得一夜没睡,我也什么都没干成。”说到伤心处,申珲饮掉杯中的烈酒,辣得直吐舌头。
“它是男是女?”
“是男的。它怪我不给它找新寄主,捉弄我呢。鬼与寄主各方面必须统一,性格、爱好、口味、追求,富贵鬼喜欢攀权附贵的寄主,奋斗鬼喜欢呆在有前途的人身上。这只鬼显然与我不是一条心,自然想离开我。”
终点站很遥远,两人的话没有尽头。下午五点整,两人终于喝醉了,各自倒在床铺上,申珲打着细密的小鼾,塔云布则鼾声如雷。
……
不知过了多久,塔云布被列车员叫醒。他惊诧地坐起来,不知身在何处。列车员说:“广州站到了。”
“请问现在几点?”塔云布恍惚不安。
“凌晨五点。”
“那位……哪儿去了?”塔云布看见申珲的包不见了,行礼架上的被样也不见了。他查看自己的钱包,钱在,卡在,身份证在。
列车喘息着,“呜啦”叫唤一声,缓缓停住。
塔云布艰难地从火车上爬下来,不死心地四处张望,他希望和申珲道个别,留个电话什么的,但是放眼望去,整个站台上,没有一个扛被子的人。申珲好像人间蒸发了!
出了站口,塔云布翻出手机,给乌梅格梅打电话报平安。“乌梅,我到了。”
“唔,是吗?”
“我到广州了。”
“噢。咦,你身边说话的女人是谁?”
塔云布环视了一眼广场。“这里到处都是女人。”
“好啊,塔云布,你果然是这种人,咱俩彻底完了!”
塔云布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听觉出了问题,产生了错觉。“什么什么就完了?”他又试着打过去,乌梅格梅已经关机。
“老塔,那鬼有鬼性,一般人它不跟,不知怎么就看上你了,我只能让它附在你身上,偷偷溜下车。这几年,我还是过得不安宁,换了好几份工作,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我不能没有它,我想把它要回去。”申珲说。
塔云布被申珲说的云山雾罩,两年了,申珲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神神叨叨的,不过,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近两年的情形,觉得申珲说的有些道理。---当年,他出差回来,去找乌梅格梅,吃了闭门羹。他不甘心,天天去,夜夜等,乌梅格梅终于被感化,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当年她与塔云布通话时,听到手机里有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塔云布当然不会想到是那只鬼在作怪,奇怪的是,博得乌梅格梅的谅解后,他趁热打铁,向乌梅格梅求婚,乌梅格梅居然爽快地答应。婚后,乌梅格梅很快怀孕,不久生下一个女孩,起名乌云,乌是乌梅格梅的乌,云是塔云布的云,夫妻各占一字。关于塔云布手机里那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乌梅格梅似乎得了健忘症,再也没提过。
事情出奇地顺畅。娶妻生女之后,塔云布突然受人举荐,由办公室主任一下晋升为副台长,分管节目组。夭亡的未婚妻带给他的厄运,在婚后一点点消散,他的生活一片光明。---难道是那只鬼的功劳?他记得申珲说过,这鬼有鬼性,遇到没本事的人,拿不住它,它会兴风作浪,不得安宁。相反,它会处处相助,令人事事顺遂。
莫非我就是那只鬼看上的人?塔云布心里琢磨。
他看见申珲拿着空茶杯,在办公室转着找水。办公室不设热水箱,楼层拐角有一个茶水间,他们一般都去那儿泡茶、取水。设置茶水间的好处是,职工可以趁机走动走动,练练脚力,活动活动颈椎。他和台长也常去,有客人造访则另当别论。姚秘书这会儿不知躲哪儿去了,一小撮老枞观音,伤了这小子的自尊心,他兴许跑到没人的地方反省也不一定。他只好接过申珲的空茶杯,亲自去茶水间为他接水。上任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为客人接水,这不是贵宾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申珲真的让那只鬼附在他身上,他这两年如此顺畅,倒应该感谢申珲。所以,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接杯水,也就不算什么,而申珲杯中的一小撮老枞观音,更加不算什么。
申珲很焦躁,嘴巴喝着水,嘴角还起泡,白白的,一层层卷起来。他拉扯起旧雨新知,以及火车上一起喝酒的情谊,乞求塔云布把鬼还给他。塔云布得了鬼的好处,哪会轻易还他,而且当年申珲本人,是在他无防备的情况下,强行把鬼塞给他的,现在跑来要,门儿都没有。
“既然它,不,是鬼,不服你,你何必自寻烦恼?”塔云布说。
申珲耷拉着头,用自怜的口吻说:“我习惯了,没它更糟糕。”申珲的样子确实不如两年前,更瘦了,脑门上的头发全白了,受风湿的折磨,走路弓着背,身体前倾,不到四十,一副老态。
“你听老哥一句劝,别找了,再说哪来的鬼?你还是戒掉对它的依赖,正常地生活吧!”塔云布说出这番话,心中熨帖不少,萍水相逢一场,他做得仁至义尽了。他本来打算请申珲下馆子,吃吃地方菜,但怕申珲缠着他要鬼,只好作罢。
姚秘书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送进来一份报纸。显然,送报纸是假,刺探“军情”是真。他看见申珲端着冒热气的新水,自知今天错上加错,双手相握,站在当地。塔云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沉思一下,尔后说:“塔台,十一点的会,该出发了,车在下面等。”塔云布说:“能取消吗?一个老朋友!”姚秘书说:“不行,大领导都在,会很重要。”塔云布只好站起来,主动上前握住申珲的手,他的手绵软细腻,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比女人的手还有质感。“本来要请你吃饭,可你看……下午还有会,晚上得陪饭局,明天怎样?”
申珲畏缩地放下茶杯,将自己的小手从塔云布的大手中抽出来,在裤腿上蹭蹭。“我,还是回吧。”说完径自走出办公室。
申珲一走,塔云布反倒泛起同情心,他怜悯申珲的无助及怨尤。他想:反正鬼在申珲身上,申珲也震不住它,鬼不服他,老是搅乱他的生活,不如维持现状。---这么一想,塔云布反倒释然了。他重新拿起公文包,在门口的穿衣镜前,前后左右照了照,看看鬼在不在身上,结果连个鬼影子也没看见。
姚秘书站在门外,双手相握,似乎有话要说。塔云布拍拍他的肩,说你做得很好,兀自离去。姚秘书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棋赛刚刚结束,棋手散去,棋主正在收拾器具。见塔云布赶来,急说:“你来晚了,今天的棋有看头,简直是高手云集。最后来了一个人,叫申珲,来了个釜底抽薪,三下五除二,把胜出的冠军给灭了。我给他钱,他不要,说要去寻鬼,你说这是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申珲?釜底抽薪?”塔云布懵了。
“他看起来迷迷登登的,我把钱硬塞他兜里了,那可是三千块啊!对了,我还给他塞了一张省棋协张主席的名片,这人有前途,张主席肯定看得上。”
简直不可思议!申珲前脚走,他后脚走,申珲怎么能在短短十几分钟之内,把胜出的冠军灭了,赢得三千块钱奖金?塔云布突然觉得自己脑子愚笨,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些事情。他干脆不想,一个人慢慢往家走。他买了一些菜,上楼却发现两手空空,又跑下去拿。做饭间隙,他不小心碰翻了醋瓶,醋洒得一滴不剩,他只好又下去一趟。这么一折腾,塔云布心神不宁,感觉像有事情要发生。
饭做好,塔云布坐下来等。去年,乌梅格梅终于实现理想,自己开了蛋糕房,并且招了一男一女两名店员,她在后厨做蛋糕西饼,两名店员在前厅售卖,相互配合还算默契。她本人在蛋糕房卖了六年蛋糕,师傅每次配料都关着门,她什么也学不上。后来师傅老了,怕手艺失传,觉得她踏实可靠,比较可信,才全盘教给她。现在她开了店,自然得沿袭师傅的规定,不雇帮工,只雇店员,规定店员不准进厨房重地。
乌梅格梅每天早晨将女儿乌云送去托儿所,然后折回店里做蛋糕,整个上午,把各种口味的蛋糕和西饼盛得满满当当,交给店员售卖,自己中午回家休息。她只消晚间再回店里一趟,将当日售卖的款项收了,留下百十块毛钱找零,再把乌云接回家。于是每天中午这段时光,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养成了在这个时段腻歪的习惯,为此,塔云布老是迟到,并且总是一脸的倦容。
今天有点反常,饭菜快凉了,塔云布等得快睡着了,乌梅格梅才一瘸一拐地进门。她一边换鞋一边说,被一辆小轿车剐碰了一下,好在有惊无险。塔云布看见乌梅格梅的裤子上有一片灰,心里“咯噔”一下。
饭后,他们破例没有腻歪,各自睡了。睡到一半,乌梅格梅嘤嘤哭泣,塔云布叫醒她,问她怎么了?她说腰疼得厉害。两人赶紧起来,塔云布打电话让姚秘书安排台里的车过来,说夫人被车撞了,肇事车逃逸。
姚秘书也一并来了,他用记者采访本,记录下乌梅格梅提供的情况,然后去交警队报警。
半路上,乌梅格梅呕吐起来,车子剐蹭后的症状,慢慢反映出来。经过诊断,乌梅格梅腰上有一根骨头开裂。腰上面积大,不能打石膏,只能静卧,据说得躺三个月。
安顿好乌梅格梅,塔云布赶去店里收钱。店员说蛋糕西饼都卖完,没人会做,没得卖,只能歇业。塔云布无法定夺,说明日答复。尔后他去托儿所接乌云。小乌云也受伤了,头上缠着纱布。老师说,她和一个小朋友争夺玩具,不小心滑倒磕破了头,医务室已经做了伤口处理。
塔云布将乌云抱在怀里,孩子脸上挂着泪痕,小嘴一撇一撇的,随时想要哭出来。塔云布心里有气,在亲生骨肉名下,失去了一个副台长应有的大度,他没跟老师打招呼,忿忿地离开了托儿所,
他把乌云带到医院,在门诊重新清理了伤口,伤得不重,托儿所医务室包扎得有点夸张。
病房内,乌梅格梅打了止痛针,睡得很沉。乌云受了伤,想必一整天担惊受怕,这会儿也有些泛困。塔云布为她清洗了手脚,让她躺在妈妈身边,她看着妈妈,独自玩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房间安静下来,塔云布想今天发生的事,自从申珲来过之后,他的境遇就变得有些蹊跷。这时手机震动,有电话进来,他接听。申珲在电话里说:“老塔,谢谢你,你把鬼还给我了,它回到我身上了!你把它教育得很好,它不再捉弄我,我现在转运了,我刚赢了一场棋赛,现在中了彩票,还有还有……一个棋协的什么主席,要培养我下棋……”
塔云布什么也听不进去,一股微醺的感觉遍布全身,他似乎醉了,又似乎醒着,朦胧中听见乌梅格梅说:“台长约我见面,让我对你说,你调任二级单位的通知书,今天上午十点已经到达姚秘书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