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葵花(散文)
你的钱大多都用在了酒上,天天都喝,餐餐都离不了酒。你可以不吃饭,可以不喝水,但就是不能不喝酒。实在感觉饿了,就去镇上的便利店买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吃。你只喝一个牌子的白酒,这种白酒当时只卖两元钱一瓶。酒精日日蚀嗜着你的身体,在你的体内积累、暴涨,像洪水漫过你的胃,流经你的肠子,包裹你的肝脏。
那是一九九九年一月,母亲接到一通电话,说你酗酒倒在路边,被人送进了医院。电话是医院的护士长打来的,她报出你的名字,说你的情况相当严重,让家属马上去医院。
那一次,你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
你睡了,沉沉地睡着,没有人能把你唤醒,除了葵花。药物注入你的体内,已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医生明确地告诉母亲,你没有一丝求生的意念,也就是说,你已丧失了自主存活的意识,即便是用再强的药再贵的药都无济于事。酒精和方便面的混合体在你的体内繁殖着大量的毒素,癌细胞已侵入到你的骨头里。
母亲和姨妈们不愿意放弃救你,你才不到四十岁,你还没有娶妻生子,你之前身体上没有任何的疾病,怎么可能医治不好?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她们是你的姐姐,怎么忍心看着你的生命一点点地消失?各种仪器绑着你,各种管子插入你的身体,各种药液通过细长的管子流到你的体内,最后你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而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是二月了。我哭着要去看你,母亲和夫君都拦着我不让我去,那时,我已有九个月的身孕,离预产期仅剩一周的时间。母亲安慰我说,有那么多人陪着呢,你不能去,万一再有什么事,你让我怎么活?
快过年了。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春节。冰冷。没有年夜饭,没有一点过年的味道,什么也没有。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六日(年初一)的下午,母亲去医院替换大舅回家休息。夫君去超市了。我出门,下楼,走到马路边喊车,一辆辆的空车从我身边经过,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最后,还是小区里一位邻居,让我坐上了他的车,将我送到医院。进了医院,问了护士,在十三病区的长廊里,我一间间地找你。最后,在靠近里层的一间病房里,我找到了你。
推门进去前,我对自己说,不许哭啊,不能哭。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色的被子覆盖在你身上。小姨在一边掩面抽泣,眼睛通红,一看就知道已经好几天没睡了。她看到我,赶紧上前来扶我。是的,我快倒下了,我双腿打颤,呼吸紧迫,全身绵软。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会那么瘦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和我说说话?你听见没有,你快点醒过来,我要你醒过来!
我呜呜呜地说着,断断续续,我无法用一串连贯的句子去表达我的恐慌,我不敢用手去触碰你的身体,不敢去看你蜡黄蜡黄的脸,不敢去看你紧闭的双眼。
不会醒了,日子快到了,小姨哽咽着。转头又对你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啊,说出来啊。
你睡着,沉沉地睡着。不言不语。
我想到了向日葵。对!我要去把向日葵找来。我不顾小姨的叫喊,急急地出了病房,出了医院,在医院对面的一条街市上,找花店,找向日葵。这条街上有那么多家的花店,居然没有一家花店里有卖向日葵的。
其中一家花店的大姐对我说,现在是冬天啊,哪里会有向日葵?
我走了,她又喊住我,听说滴水湖那里有向日葵,在书什么镇上……
我想起来了——书院镇上你的苗圃,你在那里种了那么多年的向日葵,现在应该可以找到的。那时,去滴水湖还没有开通地铁,怎么去呢?只有叫出租车了。还是和来时一样,那么多空车经过我身边都不愿意停下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往马路中间一站,眼睛一闭,心突突突,跳得飞快。
神经病啊,疯子吧……一连连的骂声,一阵阵刺耳的喇叭声,灌入我的耳中。终于有一个声音,穿云破雾般地响了起来——妹子,你要去啥地方?
我说,去滴水湖边的书院镇。话刚出口,居然过来好几个司机说愿意带我去。我上了他的车。两个小时后,车停在了书院镇的苗圃前。我来不及多停留,也没有去找别人,顾不上人们惊异的目光,摘了五株向日葵,上车返回医院。
进了医院,才知道,因为我的突然失踪,病房外的走廊里已经乱得不成样了。闻讯赶来的夫君蹲在电梯边抱着头,像个犯人一般。母亲骂他,为何不待在家里看好我?姨妈们哭成一团。第一个看到我抱着向日葵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是小姨,她夸张的声音让夫君蹭地从地上站起来,母亲开始转向我,劈头劈脑地骂我,骂够了,她抱着我大哭。
我将向日葵插入空瓶里,放在你床边的窗台上。你若是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它们。我该走了。你一定要醒来。醒来看看,我给你找来的向日葵。
我从你那儿离开,经过一条甬道,进了另一栋高楼,最后换乘另一台电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在梦里,我听到你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为我种些向日葵吧。我不要玫瑰,不要牡丹,不要百合,不要满天星,我只想要向日葵。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七日(年初二)。黄昏。雪来了。像一只只白蝴蝶。像被剪破的白衬衫的碎片,像被撕开的白棉花的枕芯,像从树上飘散的梨花,像白色的绡纱。我撑着肥大的笨拙的身子,站在窗台,看到你被塞进一辆白色的小车里。车开走了,把你从一个世界带去另一个世界。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八日(年初三)。早晨。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着。头天晚上,我痛了一整夜。早上,我被放到了手术台。下午两时十七分,我生下了一个男婴。他有雪白的肌肤,粉嫩的小脸。
一个月之后,是你的祭日,我们没有为孩子办满月酒。那日,夫君陪着我,我们抱着孩子,去书院镇的苗圃里,摘了向日葵回来,插入水晶花瓶中,放在你的遗像前。
在你刚刚离开的那几年,每年的二月十七日,我都会去看你,坐一夜的火车,走漫长的路。往后的几年里,每隔两年的清明节前夕,我会去看你。两个城市之间的高铁开通了,我不用再坐一夜的火车,不用再走那么长的路。
每一次,我会先去书院镇,为你准备好向日葵以及向日葵的种子,带上我亲手做的绿豆糕、枣泥糕,还有白酒。只是在去年,我就找不到这种酒了。后年的清明,我再来看你时,就不给你带酒了。
在你离开世界很多年后的一个夏末,我带母亲去书院镇看向日葵。母亲告诉我,那天早晨,你真的醒来了。
你一醒来,阳光正好照进房间。葵花仰着脸,向着太阳,眼神中全是爱的言语。你用吸管喝了小半杯温水,母亲将你的床摇高,你指了指向日葵,母亲将花放在你的怀里。你侧脸,轻触花瓣,嘴角蠕动着,声音微弱的,葵花——葵花。
你让母亲从床底拿出一只小箱子,打开小锁。里面是一些干枯的向日葵,几粒向日葵的种子,两支钢笔,一叠碎纸片,一张姑娘的照片。那天,你用生命里最后的一点力气,在照片的背面,写下两个字:江葵。
情感自控,时空对话,多层叙事,人物身份的留白与悬念,有一种递进深入的亲情与刺痛,直抵人心。
悼文内外,滋长着一种生生不息的情与源动力。
祝贺圣女,愿佳作成绝。
读此文让我产生这样一种感想:能深知人性和深知生命的人,不会为一种成功而感动,为一时的辉煌而感动。是的,最难得的生命的初始感动,是一种为生命自然形态中所能承载的那些曲折,那些记忆,那些生命的每个日子中坚强面对的点点滴滴,而付出的心血和汗水的感动。也为有这样一种胸怀、爱情、事业,不死不屈不憾,不折不挠的精神的感动。
作品布局巧妙,笔墨含蓄,寓意深邃。历数经历,传达温情和岁月声腔,颇有味道。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