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
我看了看壮壮,他睡着了,我锁上门,骑车去了北山村。到了他们那里,见到欣姐,她正扶着她儿子的额头。我问怎么了?欣姐说,这小子刚才下班后和同事不知怎么打起来了,他的额头被划了一个口子,流了很多血。
我说,快点上来,我送你们去医院。
到了医院,挂号时,欣姐尴尬地对我说,不好意思,大兄弟,刚才走得急,忘记带钱了,可不可以先在你那里借点钱?
我说,没事,出门在外,谁都会遇到难处的,你要多少?
她说,三百。
我掏出钱,说,拿五百去吧,万一不够,医院里不管进哪个房间,都是会花大钱的。
她连说了两句谢谢。我看着她的样子,又怦然心动了。
他儿子的形象十分非主流,爆炸头,橘黄红的头发,非常悖逆传统的审美观。那晚九点半下班时,他和同事聊一个女明星三嫁侍四夫的事,聊得一言不合了,就打起来了,他狠狠地打了对方一拳,对方被打急了,顺手拿着一个棍子朝他打去,正恰打在他的头上,他本能地向旁边闪躲,没闪躲了,挨了一棍,棍端刚好划过他的头皮,一道口子就被划了出来,鲜血也就直接冒了出来。对方一见伤人了,也吓懵了,当即就被带到了厂里的安保室里。
欣姐见儿子的头不停地流血,所以就连忙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送他们去医院。见到欣姐的儿子,我居然也想起了十几年前,我还年轻气盛的那会儿,那时的我,也与别人打过架,同样,要么是自己流了血,要么是别人流了血。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亲人,自己被打流了血后,就直接跑到小诊所里,叫医生胡乱包扎一下就可以了,只要不发炎落下病根就行。
欣姐儿子的头缝了十几针,之后,我又把他们送回了北山村。一路上,欣姐轻言细语地说了她儿子几句,但他儿子并不领教,说,我知道了,你烦不烦。之后,欣姐便不再说他了。
送他们回到他们的租住的房门外时,欣姐又对我说感谢。我说不用了,欣姐。我借着不远处一家超市门口的一束灯光,看了看她的眼神,那么美,我真想吻上去。
六
再次接到欣姐电话的时候是早上,欣姐在电话里又急切地说,大兄弟,送我去一趟车站行吗?
我以为她要离开这座海浜城市了,问,你要回老家了吗?
她说,不是,我儿子他昨晚没回厂,打电话也不接。今早,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不想在这里干了,离开这里,去广州,那里有我的一个好朋友。你就别去广州找我了。
我送欣姐到了车站,陪着她一起找她的儿子,可是,找了市里两个车站,都没有发现她儿子。
欣姐找累了,说,算了,不找了,他翅膀硬了,要独自飞了。
我安慰她说,欣姐,你儿子已经是大人了,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他可能是把你对他的关心当成了束缚,不过,将来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你对他的爱的。
在回北山村的路上,欣姐居然把脸靠在我的背上,也不说话。把她送回家去后,我叫她别想太多了。她点了点头,之后,她打开门,进去后就关上了门。之后,我仿佛听到了她的哭声。
欣姐儿子走了大概一周后吧,一天夜里,已经十二点了,我已经睡着了,突然又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我一看手机来电号码,还是欣姐打来的。我心想,这么晚了,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欣姐说,大兄弟,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电话吵你。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胃痛病犯了,胃痛得厉害,你可不可以帮我拿几片止痛药来。
我说,欣姐,我马上来。
夜里十二点,好多药店都已关了门,我把一个经常去为壮壮拿药的诊所里的医生硬是从床上叫了起来,请他帮我开一些治胃痛的药,那是位老医生,很有医德,没有半点抱怨。
到了欣姐家,她打开门时,我看到她痛得满脸是汗。我说,欣姐,这是治胃痛的药,你快把它吃了吧。
欣姐忍着胃痛,说着感谢的话,我说,不用客气。
看着欣姐吃完药后,我说,欣姐,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欣姐叫住我,说,大兄弟,陪我聊聊天,好吗?
我看着她,心怦怦地跳着。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欣姐那动人的眼神盯着我,我也盯着她,突然,干柴烈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燃得那么旺盛。
欣姐在她儿子以前呆过的那个厂里面做包装工,一个月的工资就两千多吧。我们开始亲切地交往着。我仿佛找到了我的第二春。
下午跑摩的回来,已经是五点多了。快到家时,我远远地看到了她站在了家门口。
我问,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想你了。我还一次都没有来过你的家。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她说,我打听的。
我拿出钥匙来打开门,她也跟着进来了。
我说,家里很乱。
壮壮还盯着电视,见有陌生人进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欣姐看。
我又说,没办法,我去跑摩的时,只能把壮壮锁在家里面。
她朝壮壮走去,壮壮的表情有一些害怕,但还是对着她笑。我说,壮壮,别怕,这是阿姨。
她蹲在壮壮面前,叫壮壮的名字,壮壮没有回答。
我说,壮壮不会说话,两岁时发高烧,一直都没有说话了,只是叫爸。
欣姐看着壮壮那张有些脏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我猜不到她当时是什么心情,片刻后,她带着哭音说,壮壮真可怜。以后就让我和你一起照顾壮壮吧。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让我感动的话来,我以为她会逃避的。我一下子在壮壮面前抱住了她,我觉得,她比壮壮的妈更好。
前些年,我有向她提起过办结婚证的事,她说,反正我是你的人了,我们也一起生活那么久了,扯不扯结婚证都无所谓。
其实,严格来说,那些年,我们并没有住在一起,她还是住在北山村,我还是住在南山村,距离不远,谁招呼一声,对方就会很快赶到。那些年,她隔两三天就会来为壮壮和我洗衣服,我觉得,她这样做,已经足足表明她对我的爱了。
去年,一个男的给我打电话,说,严小欣是他老婆,叫我不要去骚扰她了。那个时候,我的脚已被摔残了,养了半年的伤,之后就不能跑摩的了。也就是从出了车祸的时候起,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我能够明白到,那半年,她是抱着勉强的态度来照顾我和壮壮的。
壮壮还得养活,我必须要做事,后来,就决定拾荒了。为了有地方放暂时没卖出去的回收的废品,我搬离了之前的租房,换到了一个条件更差的出租房里。壮壮根本就没感知到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还是活在他的世界里。
接了那个男人的电话,我也没再给严小欣打电话。再去找她时,她并没有做出非得赶我的举动来。只是,她对我的态度很冷漠很冷漠了。她也不再让我与她亲热了。她说,孙兄弟,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
我没有作答,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去她房间里去坐一会儿。就是实在太想她了,听她对我抱怨几句,也心满意足。
而她再也不来我这里了,也不来看壮壮,对于她在我和壮壮的生活中消失的事,壮壮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有时候,我也在想,哪一天,如果我也消失了,他是不是也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七
又坐了好久好久的车,终于,我被爸带着,来到了一个非常而陌生而繁华的城市里。
爸按了门铃,不几秒,门就打开,一个看起来比爸年轻很多岁的叔叔为我们开了门,那个叔叔一见到我爸,就开心得不得了,看爸的样子,他也很激动。
叔叔的房子好大好漂亮,房间里很多东西我都没有见过。叔叔让我们坐在一个名叫沙发的东西上,那种东西软软的,比床还舒服。最让我惊奇的是,叔叔家的电视好大,比我们家的电视大了很多很多。
叔叔让我们进去后,就对我爸说,兄弟,你说今天要来,我专门在家等你。
我爸又激动地笑了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认了你这个兄弟。
叔叔说,兄弟,我也是。今天,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个一醉方休。
叔叔正和我爸说着话,一个打扮得非常好看的女人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那个女人见到我们,脸上露出了礼貌性地笑。
叔叔说,兄弟,这是我的老婆李惠。老婆,这是我有好多年都没有见面的最好的兄弟。
阿姨对我爸说,你就是孙扁吧,程洪经常就向我提起你,他说你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当年,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爸说,当年的那些事不足挂齿,程洪也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兄弟。
叔叔说,李惠,快去买些好菜,我要与我的兄弟好好喝一杯。
我爸说,兄弟,别那么客气。如果就像当年,一碟花生,一瓶酒,就最好了。
叔叔说,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我们还是学生,没什么钱,只能花生就老白干,现在我如果再让你喝老白干的话,就说不过去了。
阿姨去买菜了,但我还是听到另一个房间里有什么声音传出来。像电视声音。
叔叔看着我说,这一定是壮壮吧。
我没有回答他,我想说也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来话,以前,很多小孩子嘲笑我是哑巴,可是我并不是很清楚哑巴是什么意思。
我爸每次听到别人提到我时,他的神情都很特别,他对叔叔说,他两岁时,生了病,落下了病根,现在不会说话,只会叫爸。
叔叔一听,表情也附合着我爸的神情,沉重而严肃起来。他说,壮壮有去看医生吗?
我爸说,这些年我一直带他四处求医,没什么效果,渐渐的,我也就认命了,也许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来偿还吧。
叔叔说,兄弟,别这样想,人生在世,就没有一帆风顺的路。当上天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我爸没有接叔叔这句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叔叔朝发出声音的那个房间里喊道,泰敏,出来见叔叔和哥哥。
一个小孩子声音在那个房间里说,不要,我正在打游戏。
叔叔说,这孩子被惯坏了。哦,壮壮有在读书吗?
读了一年幼儿园,就没读了。我爸说。
叔叔问,壮壮他现在具体是一个什么症状?
我爸回答,医生说,语言障碍,自闭,智力也有点问题。
阿姨从外面回来了,开始张罗饭菜。那房间里的小孩子还是没有出来。我很想去看看那房间里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东西,真的很想,可是又不敢。
我爸和叔叔一直聊着天,不久,阿姨就张罗了饭菜,她叫我们上饭桌。他们家的饭桌很光洁,可以映出人脸来。我盯着那映着我的脸的桌面,思索着那桌面是什么做的,好神奇。
阿姨解开做饭时的围裙,进了那个房间里,终于,那房间里响着的声音终于停了。一个长得和电视里面的小孩子一样好看的小男孩出来了。
我朝他看着,他看见了我,我不知道该不该朝他笑,但是,我还是朝他笑了。
他看见我的笑,好像不高兴,朝我说,你是哪个?你傻笑啥子?
他说的是重庆话吧,我猜,但是,我还是朝他笑着。
叔叔拿出了一瓶酒,两个很大的杯子,他开始给我爸倒酒。他边倒酒边说,兄弟,不要客气,来,吃菜。
我朝桌子上的一盘卤鸡肉盯着,阿姨用筷子给我夹了一块鸡腿,说,壮壮,来,吃鸡腿。
我心里好高兴,伸出双手,拿着油腻腻的鸡腿就啃了起来。突然,我的左手腕一痛,坐在我左边的那个小男孩用筷子狠狠地敲了我的手,我又看着他,边对他笑边想着他为什么打我的手,我想,是不是在他们家吃鸡腿只能用一只手?
叔叔朝小男孩说,不准打哥哥。
小男孩朝叔叔吼道,他吃我的鸡腿。
突然,我右边的手腕又痛了,坐在右边的爸用手掌也狠狠地打我了的手。他对我骂道,不准用手拿着吃。
我看了看,心想,以前吃鸡肉不是一直拿着吃吗?
叔叔连忙对我爸说,不要紧,不要打孩子,壮壮爱这样吃就这样吃。
叔叔和我爸开始喝酒,他们开始聊起了他们的小时候。
叔叔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老了。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读初中那会儿,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去下河洗澡,有一回,我游着游着,脚抽筋了,要不是你把我救上来,这辈子的兄弟当时就做到头了。
我爸说,是呀,不知不觉,又过去二十年了。兄弟,我是老了,不过,你还是那么年轻。
叔叔说,你还记得我们当年一起结拜的事吗?
我爸说,当然还记得,那会儿,我们歃血结拜,明月作证。
叔叔和我爸他们喝了好几杯酒了,杯杯都是满满的。叔叔见酒瓶空了,他又从饭桌旁的酒柜格子上拿了一瓶。
我爸连忙说,不喝了,不喝了,兄弟。
叔叔说,不行,我们兄弟俩好几年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喝过酒了,今天必须一醉方休。
我边吃着鸡肉,边听着我爸和叔叔他们聊着天。突然,我的左手又痛了,旁边的小男孩对我吼道,你是傻子吗?你爸叫你不要用手抓。
我还是朝他笑着。
八
我爸他又狠狠地打了我的右手一下,也许是喝多了酒吧,他用很大的声音朝我骂道,叫你不要用手抓。
我盯着我爸,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骂我,之前我这样吃鸡肉,他都不会骂我的。
叔叔见我爸骂我,他阻止了我爸。之后,他也骂那个小男孩了,他说,哥哥是客人,你有没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