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看张大娘愣怔着，轻轻碰了碰问：“老嫂子，你怎么了？没事吧？”
　　 张大娘悠忽的心猛然一怔，忙收起心事，连连说没事没事。
　　 尹老太看着张大娘掩饰的慌乱神态，联想到张大爷的病情，不禁微微一叹：“老嫂子，要不再转转？”
　　 李老太明白尹老太说话的意思，意味深长地拍拍张大娘的肩：“老嫂子，你的难处我理解，需要帮忙开声。”
　　 张大娘的委屈便在这一声叹息一声理解中骤然爆发，眼睛里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左擦右擦拭擦不干净。李老太和尹老太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上不停地劝慰张大娘，张大娘也就哽咽着说出了这几天的憋屈。
　　 听完张大娘的诉说，尹老太的眼睛红红的，李大娘却是怒火焚烧，养儿防老，张大爷还有几天活头？连过个生日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养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用？
　　 李老太气呼呼地抢过张大娘手中的排骨袋子说：“老嫂子，买！既然是老头子的意思，就该买，买好的，做给让他们吃！但在饭桌上提出来，下次张大爷的化疗费用一人一万，以后张大爷的药费和你的生活费也是一样平摊！”
　　 张大娘听着李老太的话，心里活泛起来，这两天自己也一直是这么寻思的，只是觉得和张大爷商量不妥，还没拿定注意，现在听李老太一说，原本犹豫的心豁然明朗，对，就依着李老太的办法做！
　　 人就是这样，在没有拿定注意的时候总是畏畏缩缩犹豫不前，一旦拿定主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尤其是为了达到目的，做什么样的冒险都是值得的。
　　 此刻的张大娘就是这样，先前的一切顾虑不在，在李老太和尹老太的帮助下，她不再犹豫，利利索索的买了辣椒、蒜苔、香菇……
　　 走出菜市场，看太阳已快接近午时，阳光照在雪地上折射出刺眼而夺目的光芒，地上的雪已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踩得掩埋了它原本面貌。看着来往的车辆和匆忙的人群，张大娘觉得别人的日子都过的红红火火，只有自己的日子一塌糊涂，心里不觉有点冷，一丝寒风刮过她的脸庞，像刀割一般，感觉更冷了。
　　
　　 三
　　 人老了手脚也慢了，下午刚刚三点，张大娘便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开了，她想赶在孩子们来之前做好，省得辛苦了一天的孩子们等饭吃，再说来了人多，进进出出的，干不了多少活，反倒都在厨房里忙手忙脚的一团乱。
　　 张大娘习惯性的拿出买好的蔬菜摘洗，她想象着吃晚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孙子孙女一个个吃得满嘴油乎乎的，张大爷乐呵呵的瞅着，还时不时的给这个夹一筷子那个夹一筷子，儿女们的脸上也荡着笑容，幸福满足的感觉敦促她更快的干起来。
　　 正在这时，张大娘听到张大爷粗喘的咳嗽声，她急急忙忙跑过去，看到张大爷斜躺在沙发上，本来就发暗的脸色憋得黑红黑红，急促的呼吸使全身不停地颤抖着，一缕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角缓缓流出，由咳嗽引出的鼻子眼泪流淌在他老树皮一样的脸上。
　　 张大娘看着眼前的张大爷骤然一惊，她顾不得手脏，连忙跪在老伴斜卧的沙发上，两手吃力地扶着让他坐起身子，头爬在她的肩上，左手拦住老伴的后腰，右手急急忙忙地在他后背上捶起来。
　　 渐渐地，张大爷急促的咳嗽缓了下来，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身体也不像刚才那般颤抖了。张大娘这才慢慢将张大爷放在沙发上躺好，端来温水，细心的将老伴咳嗽出来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拿来温开水给老伴喝。
　　 慢慢地，张大爷恢复了常态，张大娘却还心有余悸地看着老伴，深怕刚才的一幕再次发生。
　　 张大爷看着张大娘，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安慰似是保证地说：“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张大娘想陪在老伴身边照顾老伴，但看着老伴殷切的眼神，只好抹着眼睛又进厨房去了。
　　 张大娘一边摘菜一边担心那边的老伴，方才儿女孙子们的笑颜幻化成老伴急剧咳嗽的模样，张大娘想，要是有钱，老伴的病也不至于拖成这样，再几天该做第三疗程的化疗了，药费没报销下来，老伴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悠忽间，张大娘又想起早晨李老太让儿女们平摊药费主意，今天是说呢还是不说呢？说又该怎么说呢？
　　 张大娘突然心神不宁起来，烦乱的全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拿起这个忘了那个，该洗的不去洗，该摘叶子的菜不摘叶子便放进了水池里，打算切肉转身又拿起笤帚。张大娘兀自忙了一个多小时，活没干出多少，倒是把厨房里弄得一塌糊涂。
　　 张大爷完全缓过劲来，他走进厨房，看到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疑惑的瞅了老伴一眼说：“还有没有没摘的菜或扒皮这类的活，我来帮你干。”
　　 张大娘骄矜地看着老伴说：“这里没有你要帮忙的，再说也炝，你还是去看看电视吧。”
　　 张大爷呵呵一笑说：“电视也没什么看的，别的干不了，扒葱扒蒜这样的活还是能干，你也忙了一天了。”
　　 张大娘听着张大爷的话，心里一个激灵，几十年来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脑海，现在老伴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走了，谁还能看到自己忙碌了一天的影子？谁还会这么体贴的对自己说话？本还想在吃饭时说不说的犹豫霎那间有了定见，烦乱的心也略略有所收敛。
　　 张大爷将张大娘散乱在地上的菜收拢在一起，默默地坐在小凳上，很专注地干起来。张大娘看着老伴的举动，难过、惭愧、暖意叠加在一起，让老伴过好剩下每一天成了她心里唯一的愿望。
　　 张大娘把愿望化成了干劲，又恢复来原来的利落，她将排骨和鸡翅汆出来清洗干净，用带着张大爷体温和爱意的葱姜炝锅，同时也把张大爷的希望同排骨一起炖到锅里
　　 就在老两口默默地忙碌时，门咔嚓一声开了，青凤拎着一大兜子水果和饮料走进来，看到张大爷也在厨房忙碌，哽咽着喊了声：“爸！”
　　 张大娘看到青凤拎着的水果和饮料，忙从手里接过去，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烦乱起来，下决心在吃饭时说平摊老伴药费的是又犹豫起来，她觉得对不起青凤，俗语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现在两个墙头高的儿子事事唯唯诺诺，反倒是姑娘事事跑在前面了。张大娘想等青凤不在的时候再说，又觉得不妥，要拿三个人都拿，再说人全，话说到桌面上，省得儿子们回家再生气……
　　
　　 四
　　 当儿子们陆续到家的时候，张大娘和青凤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一大盆又酥又烂的排骨居于桌子最中间，盛着红烧鸡翅的盘子落座于排骨盆的右侧，白色的洋葱和绿色的辣椒点缀在发着金红色鸡翅上，看着让人馋涎欲滴；香辣大虾里面的花椒粒一粒一粒清晰可见，飘荡的麻辣中带着丝丝香味；手撕烤鸭不偏不倚的端坐在排骨盆左面；肉丝鲜嫩蒜苔碧绿的蒜苔炒肉；碧绿的油菜和着黑黝黝香菇散发着香油味的香菇油菜；切成菱形片的山药配着红萝卜和绿辣椒，白、红、绿三色相兼的清炒山药；削了皮的黄瓜只放了咸盐、味精和香油，看上去脆生生的绿……
　　 张大爷看看，还有女婿田光和外孙子潇潇没有到，大孙子和二孙女已经被眼前的美食馋的直流口水，儿子媳妇们的脸上都绽着笑容，张大娘和青凤已经洗干净手，焦急地等着田光和潇潇。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大娘耳尖，赶紧打开门，果然是田光和潇潇。田光在门口跺着脚，嘴里呼出的哈气变成白色的雾一缕一缕往上飘，潇潇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手里提着一个大蛋糕，看见张大娘一声“姥姥！”已经从门里奔进来。
　　 青凤接过潇潇手里的蛋糕，潇潇朝涛涛和楠楠做个鬼脸，淘气的扑到张大爷身上，红扑扑冰凉凉的脸贴在张大爷布满褶皱的脸上，屋子里顿时轰然大笑起来。
　　 张大爷亲呢的搂着潇潇，瞅着一屋子的儿女和一大桌子的菜，一生辛劳一生付出的收获都融入一家人的笑颜中，幸福像吃了蜜棒儿一样甜甜的荡漾在心间。
　　 张大娘拿杯子给孙子们倒饮料，青凤连连让张大娘坐下她倒，清和看着父亲和母亲，不好一直坐着不动，将桌子中间的排骨端到一边，拿过潇潇提来的蛋糕放在最中央，涛涛和楠楠都抢着往蛋糕上插蜡烛。
　　 张大娘坐在凳子上，无意间抬头，看到两个儿媳妇正笑意盈盈地瞅着两孩子插生日蜡烛，莫名其妙的张大娘多看了大儿媳妇一眼，也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大儿媳妇眼角的余光像剑一样向她扫来，本来柔和的笑容在脸上僵硬了瞬间，随着孩子们的欢叫又明朗了起来。
　　 张大娘的心就在大儿媳妇变化极快的笑容里突突地跳起来，本来定下来的心又开始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说？说是现在说还是吃完饭再说？说了孩子们会怎么样呢？……
　　 突然，心烦意乱的张大娘陷入一片黑暗，突然一惊，却看到一支支细小的蜡烛上燃起了一朵朵昏黄的火焰，三个孙子正在让老伴闭着眼睛许愿呢。
　　 看着老伴虔诚的闭着眼睛，张大娘想老伴的心愿肯定是再多活两年，她犹豫的心又有了定见，说！吹灭蜡烛就说！
　　 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昏暗的屋子豁然一片明亮，清和拿着刀叉准备切蛋糕，张大娘觉得现在不说一吃饭就更不好说了，她急得在凳子上挪动了好几下屁股，额头上溢出些许紧张的汗渍，声音发虚而又急切地说：“今天是你们爸的生日，我想说……”
　　 张大爷听到老伴没有底气的声音，隐隐觉得老伴要说出什么不好的决定，他想等孩子们走了后问问是什么事，商量商量和孩子们再说，于是立马截下张大娘的话头说：“你妈今天想说的是，这半年来我生病，大家跑来跑去的都幸苦了，今天乘着我生日一起吃个饭，大家好好聚聚，高兴高兴。”
　　 听着张大爷的话，两儿媳妇惊诧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笑着，异口同声地接过张大爷的话说：“爸说那里的话啊，你老生病了我们跑是应该的。”
　　 张大娘被张大爷强行截过话头，又听到儿媳妇们这么说，心里纵是有一万个想说出来的事，此刻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心想，那就等吃完饭再说吧。
　　 民以食为天，吃是人的本能，尤其是有好东西吃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掩饰自己本真的吃相，孩子们更是如此。清和的蛋糕还没分开，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的夹上自己喜欢的菜狼吞虎咽了，喜得张大爷两眼眯成一条缝，忙不迭是的给孙子们夹菜，张大娘一看，便让清和放下蛋糕先吃饭，说蛋糕等走的时候一人一块带回去再吃。
　　 在孩子们的带领下，大人们也开始吃起来，一时大家咀嚼饭菜的声音代替了热闹的笑声，偶尔有一两句话，也是相互让菜或大人提醒孩子们慢点吃的声音。
　　 一口一口的吃，一筷子一筷子的夹菜，不多时桌上的菜已经下去了大半，大家饥饿的胃也被吞食下去的饭菜填充的满起来，话也随着膨胀的胃多起来。
　　 清和说随着全球经济危机的风暴，汽油价格每桶又上涨了四百块，清堂说是啊，去年香格里拉的房价是四千九百八，前天去看二期房，价格居然涨到了五千二，田光接着两个舅哥的话说现在是什么都涨，只有工资不涨。大媳妇也随之和弟媳妇小姑子说昨天去逛街，发现好多靴子居然都在两千块钱以上，很普通的鞋价位也在几百块钱左右，弟媳妇附和嫂子说是啊是啊，我前两天想买件羽绒服，稍好点的就没下八百块钱的。
　　 张大娘的心思又被孩子们一言一语的话语变的犹豫起来，她知道油价上涨老大肯定吃紧了，老二一直在努力买香格里拉的房子，这一涨价怕是又得租着住好几年房子了，女儿女婿每月就那点死工资，精打细算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该死的老东西，生病也不挑个好点的时候，不说了，孩子们过得也很幸苦。
　　 做娘的疼孩子们，她不想让孩子们因为父亲的病增添更大的负担。这么想着，张大娘绷紧的心弦略略放松了一点，恰在这时，老伴从盆里夹了一块肉多的排骨放在张大娘碗里，眼里充满了关切的神态说：“多吃点。”
　　 看着老伴消瘦苍老的脸和关切的眼神，张大娘的心又被老伴的举动纠起来，老了，儿女成群，从早晨到现在忙碌了一天，没有谁像老伴一样真正关心一下自己，也没有谁注意到她心里有事比平时吃的少了许多，唯有老伴知道她，老伴多活一天，就有人多和自己说一天的话，生病了的相互依赖，白天黑夜的相互陪伴，都是孩子们给不了的。
　　 张大娘痛苦地坐在饭桌前，眼看着一盘子一盘子的菜被孩子们一嘴一嘴的吞噬了，话题也从物价转到了单位同事、东家长西家短，唯一没被说的就是老伴的病情。
　　 张大娘对儿子们失望透了，自己的父亲病成这样没人提没人问，还一个个大言不惭的说别人家怎么样怎么样，她越听越生气，突然站起来说：“够了！再别说别人家，你爸生病大半年了，家里的钱都花空了，上次药费还没有报销下来，后天你爸要做第三期化疗，大家一人一万，以后你爸的药费同这次一样平摊。”
　　 喧闹的饭桌前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一束束惊愕、困惑、不满、愤怒、莫名其妙的眼光都射向张大娘，张大娘心里一阵慌乱，浑身的肌肉也轻轻颤抖起来，心里空前的没了底气，在心里演练了一下午应对孩子们态度的种种预案对此刻聚集过来的目光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觉得众人聚集的目光都变成了责备，她觉得很对不起孩子们，她想改口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想逃过孩子们利剑一般的眼神。
　　 然而张大娘又看到了老伴苍老憔悴的脸，又想起老伴下午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和流到嘴角殷红的血迹，眼前的碗里还放着老伴夹进来的排骨，脑海里又浮现出老伴关切的眼神。张大娘想，没钱可以再挣，人死了却不能复生，儿女拿钱为父母看病天经地义，我有什么愧疚和错的？张大娘慌乱的心归复坦然平静，人也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中变得强悍起来：“都这么看我做什么？给你们爸看病拿钱有什么不对吗？”
　　 张大爷被张大娘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惊诧了半天，心里暗暗责怪老伴不提前和自己商量一下，又被老伴的举动感动的热泪盈眶，有一个这样心疼的老伴，这辈子活得值了，纵是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心潮澎湃的张大爷心里百味俱在，对着张大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呀！你！”口气里对张大娘既是责备又是关切又是安慰又是理解。
　　 在张大爷的一句“你呀！”的话语中，大儿媳妇率先落下长脸，气狠狠地瞪了一眼清和，拉起涛涛的手恨恨地说：“回家写作业！”
　　 清堂看着嫂子，也跟着站起来说：“妈和爸是给我们摆鸿门宴啊！”
　　 “你……”
　　 张大爷突然站起来，指头指着清堂，你还没有完全喊出来，一口鲜血像箭一样喷出来，人颓然倒在沙发上失去了知觉……
　　
　　 五
　　 不知何时，天又开始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飘荡在空中，洒落在地上，寒风呼啸着吹过，挂在脸上像刀割一样。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马路边上的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拖着电杆的影子映照在夜色之中……
　　 附：
　　 随着物价上涨，城市底层的工薪阶层生活陷入困境，看不起病买不起房的人越来越多。每次去父母家的时候，我都看到楼下坐着诸多穿着破烂衣服的邻居，尤其是做饭的时候，看到楼下一缕缕青烟冉冉升上天空，那是很多人家在用木柴引燃蜂窝煤炉子，社会发展到了神九飞上太空，而我的父辈们却因为微薄的工资，生活又回到用蜂窝煤的境界。
　　 我们公司的贫富差距也越拉越大，我所居住的区域，私家车急剧增多，楼下无处停车，物业又在楼后面修建两个停车场，依然满足不了住户停车的需要。在每天上下班高峰时段，北京路、金川路、公园路、新华路堵车已经是政府倍感压力，然而我的一个老乡家，四个孩子全部未被招工在外打工，生活很是窘迫，有一次去他家，吃饭的时候发现他家居然还用着我小时候端过的蓝边粗瓦碗。
　　 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