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下边等着，我上去下夹子。”
　　 “不，我也上去。”孩子不干。
　　 “中，你先找块砖头子来，找大点的。”
　　 “嗯。”孩子很渴望自己能做点什么。
　　 老人矫捷地爬了上去，草垛是杂乱无章地胡乱堆积起来的，爬起来很容易。孩子踉踉跄跄跟了上来，一只手抓着半块砖头。老人停下来等孩子。
　　 “爷，这块行吗？”孩子举着砖头。
　　 “小点，也凑合。”
　　 他们一起朝顶峰攀去。
　　 终于，他们看到了鹰吃食的地方。
　　
　　 一捆横在草垛之巅的稻草，有几滴凝固了的血，还残留着一块什么动物的内脏，草捆被鹰的利爪抓得瘪瘪的。草捆的前面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动物的残骸，鸡毛、鸟毛、老鼠尾巴、野兔头……血淋淋的，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瘪草捆后边是一片鹰屎。
　　 “这是那个家伙的长期据点。”老人的眼睛闪着亮光。
　　 孩子呆呆地看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快，把夹子下好，没准它一会儿又来了。”
　　 老人行动起来。他先把那堆“残羹剩饭”扒拉到一边，然后把鹰落脚的那捆稻草解开，细心地取下上面的一层放到一边，另选了两捆大小相等的稻草，在鹰落脚稻草位置的左右并排摆好，再拿过些零散的稻草放在两草捆之间，压实，形成一道小沟。
　　 “砖头递给我。”
　　 “用砖头做啥？”一直沉默的孩子说话了。
　　 “拴在夹子上，要不鹰会带着夹子飞起来。”
　　 孩子有些怀疑鹰是否有那么大的力气。
　　 老人从口袋中拿出一卷细绳，熟练地将砖头捆了起来，像捆点心包一样，然后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夹子上，他在草垛上找了一个缝隙，将砖头塞进去很深，用脚将缝隙踩死，然后拽了一下绳子，觉得没什么问题。他拿过夹子，双手用力将它掰开，再用右脚踩住，腾出手把机关装好，慢慢抬起右脚。他似乎还有些不放心，随手抓过根稻草，往机关上捅了一下，“啪”一声，稻草被夹为两段，他这才放心，依原样将机关装好。
　　 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夹子放入两捆稻草间的沟中，夹子像一张张开的巨嘴，牙齿抵在沟壁上，机关像是舌头，等待着猎物的爪子。
　　 下一步是将夹子隐藏起来，这活难度很大，孩子帮不上忙。老人截了一段稻草作为标尺，在草捆上测量了一下，然后以夹子为中心，在两侧分别取了两个对称点，在点处分别插入两根小木棍，形成一座小架子，最后，老人秉住呼吸，将和鹰爪长期接触过的那几绺稻草，一根一根放到架子上，直到从外表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老人这才长长地喘了口气，对孩子说：“鹰往草上一落就陷下去，踩在机关上，到时候就算它有四只膀子也跑不了！”
　　 “那咱快走吧。”孩子迫不及待了。
　　 “别着急，先把这儿收拾收拾，让它看出来一点不对劲都不中。”
　　 老人和孩子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草垛复原到了最初的状态，直到看不出一点异样才离去。
　　
　　 他们又回到了那群大柳树底下，上边没有鹰，他们本以为鹰会在这里的。
　　 “爷，没鹰。”
　　 “咱先到沟里歇会儿吧。”
　　 “嗯。”孩子痛快地答应了。
　　 老人坐在水渠里的一捆稻草上，叭嗒着孩子给他卷的纸烟，那捆稻草是他们在渠中的家当，孩子也有一捆。
　　 “要是老没鹰咋拯？”孩子扬着细沙，呼扇着大眼睛望向枯树。
　　 “一会儿去找找，想法给它们轰到草垛上。”
　　 老人掐灭纸烟，扫了一眼天空，“上北走。”
　　 孩子跑在老人前边。
　　 他们一连几天没找到鹰。
　　
　　 “爷，鹰是不是吓跑了？”
　　 “不能，它总会回来的。”
　　
　　 “快看，鹰！”
　　 爷俩同时喊出了声，他们随即向柳树群奔去，像两个孩子。
　　 这些天他们一直四处寻找，第一站便是这群枯树。
　　 他们停在树下，树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苍鹰，它一只利爪扣住树枝，像张在了上边，任西北风如何吹打也纹丝不动，另一只爪蜷缩起来，藏在肚腹上的羽毛里。
　　 它闪着神睛，一动不动，好一幅孤傲的神态。
　　 “砸它！”老人下令。
　　 两门火炮一齐向老鹰开火，它长啸一声，展翅摇翎而起，直干云霄。
　　 老人和孩子站在原地望着翱翔地苍鹰，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鹰可能是累了，打了一个旋，呼扇着翅膀，伸出双爪向一株枯树抓去。
　　 “砸！”鹰还没落稳身体老人就下了命令。
　　 它不得不再次摇翎而起，这次它没有咆哮，也没有上升，径直呼扇着巨翅朝远处飞去。
　　 “跟着它！”老人再次下令。
　　 鹰没飞多远便向一个草垛迫降了，但不是有夹子的那座，老人和孩子兜了一个圈，从侧面发起攻击，他们要把老鹰向夹子的方向驱赶。
　　 但老鹰是不会任人摆布的，它总是在快要接近危险的关头转而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两个人，一只鹰，在偌大的田野上展开了一场激烈角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人和孩子早已是汗如雨下，在这个季节里出汗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他们决定再做最后一次攻击。
　　 老人、孩子、苍鹰，成犄角之势，孩子已能独挡一面了，和老人配合地天衣无缝。这次攻击进行地很小心，也很顺利，老鹰正一步步靠近陷阱。老人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孩子心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只差一步了，苍鹰落在了一个草垛上喘息，它的前进方向正是老人和孩子预期的，下一个落脚点将是夹子。
　　 老人、孩子从两个方向斜刺里杀来，它不得不再次振翅而起，但它不再上升，低低地向那个草垛滑去。
　　 老人、孩子兵合一处，屏息凝神，等待着最后一次胜利的冲击。
　　
　　 老鹰已做出了降落的动作，可就在爪子将要触及稻草的一刹那，它却突然改变了主意，狼狈振翅，重新把自己射向了天空。
　　 “哎！”老人把手中的土块狠狠砸在地上。
　　 孩子一屁股坐在田野，咬牙切齿，喘着粗气。
　　 “哪露马脚了？”老人自言自语。
　　 “咱咋整，把夹子取下来吧？”孩子失去了信心。
　　 “不中，先回家，完了再说吧。”
　　 老人和孩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他们走的很慢，一句话也不说，天渐渐黑暗，他们今天回去的比平时晚。
　　
　　 夜里，老人睡不着，纸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他翻来覆去地寻思着每一个细节，却仍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老鹰在最后一刻振翅而起的动作，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他下意识往窗子扫了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玻璃好蓝，蓝得让人怜惜。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下雪了。
　　 晨曦中，一位花发童颜的老人在漫天飞舞的鹅毛中挥舞着扫帚，口鼻中喷出朵朵白气，像一个老神仙。小院中转眼就开辟出了一条小径，小径上转眼又落上了淡淡的一层。
　　 “夹子会不会被雪压翻了？”老人突然意识到。他观察了一下积雪，不放心起来。
　　 雪仍在飞舞，没有要停的意思。
　　 孩子也起床了，下雪的天气他老是特兴奋，团着雪球满院追打母鸡和花猫。
　　
　　 “爷，雪不停就打不了鹰了吧？”
　　 “嗯，雪停了再说吧。”
　　 雪整整飞了一天，纸烟孩子卷了一支又一支，老人抽了一支又一支，他们很无聊，晚上早早就睡下了，还梦见雪停了。
　　 夜里，雪真的停了，雪后总是晴天，金光利剑一般灼着银色的大地。
　　 老人和孩子快步踏在雪地里，“咯吱”声使他们很兴奋，他们在向下夹子的草垛走去，他们担心夹子会被积雪压翻。
　　 雪后的清晨依然很冷，虽然有灿烂阳光。
　　
　　 远远的，什么东西在雪地里扑腾着，白皑皑中一点灰黄，很醒目。
　　 “那是啥？”孩子激动得指向远处的手指有些颤抖。
　　 “是一只雀，”老人定睛看了一会儿，“它的爪子上兴许冻了个冰疙瘩，飞不起来了。”
　　 “那咱们白捡着！”
　　 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射下一只巨大的东西，它从天而降，事先竟谁都没察觉到它的存在。它平展巨翅，像箭一样射向那可怜的小家伙，将要落地时突然双翅一举，身子上扬，探出两柄钢钩，一下刺透了整个小鸟，鸟儿还没来的及叫一声，它又重新将自己射向了天空。地上出现几滴鲜血。
　　 一切像电一样一闪而过，老人和孩子惊呆了，他们木雕泥塑一般，只是眼睛还没忘记盯着那个大家伙——苍鹰。
　　 苍鹰挥着巨翅向一座白色的高峰飞去，它绕峰盘旋一圈，慢慢地震动了几下巨翅，向一处踏去。
　　 “扑隆”，高峰顶溅起一团白雾，它踩到了机关上。
　　 一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惨叫刺破长空，震得整个平原心惊肉跳。又两声惨叫，它挥动着巨翅升了起来，峰顶又似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它的双爪被牢牢咬住，一根细绳将它停留在半空，它试图再升高，不断地悲鸣。它已经挣脱出一只爪，反而用这只爪扣住了夹子，它想把夹子拉起来。
　　 草捆开始起伏。
　　 “快！”老人回过神来，玩命似地朝草垛奔去。
　　 孩子愣了一会儿，也跟了过来。
　　
　　 苍鹰的惨叫令人胆颤心惊，它拼命想飞起来，宁可把腿拽断也要飞起来。终于，砖头被它从深深的草堆中拽了出来，它拽着夹子和砖头升离了草垛。
　　 但就在刚刚离开草垛的一刹那，便从空中栽了下去，它没力气了。它在雪地上扑腾着，殷红融化了残雪。它扑腾起一米多高，拖着地上的砖头滑行，没飞多远便又掉下来。
　　 周而复始，洁白的雪地上现出一片涂鸦。
　　 老人冲到了鹰的面前。
　　 苍鹰没有逃窜，而是迎着老人，张着如钩的巨嘴咆哮，它的嘴角现出一丝血迹，眼中射出令人毛骨悚然凶光。
　　 它张开双翅拄住雪地，坐在了地上，箭一样的尾巴委得七零八乱，早已没有往日的风姿，挣脱出的那只钢爪冲老人张着，仿佛要将老人撕碎。
　　 老人同样盯住苍鹰，这是一场巅峰对决。孩子看着他们，静静呆在一边。
　　
　　 苍鹰开始咆哮着向后缩进，那声音真让人撕心裂肺一般痛苦，突然，老人敏捷地闪掉外套，一个箭步跃到鹰的近前，顺势猛扑下去，将苍鹰紧紧地罩在衣服当中。
　　 老人双膝拄着地，双手紧紧按住衣角，但他没有用力收缩衣服。苍鹰在罗网里拼命挣扎着，惨叫声经过衣服的过滤变得更加不堪倾听。
　　 最后，它不动了，它彻底屈服在了老人的掌中。老人将衣服慢慢收缩，缩成口袋型，牢牢扼住袋口。他慢慢坐直身子，一只手掐着口袋，腾出一只手拄到雪地上，开始喘粗气。
　　 孩子看着老人，老人看着孩子。
　　 良久。
　　
　　 “把它放了吧？”
　　 爷俩个异口同声。
　　 孩子跑到老人身旁，帮老人小心翼翼地将苍鹰从口袋和夹子中解脱出来，孩子的小手上被抓出了两道血槽。
　　 苍鹰重见天日，有气无力地哀号着，扑腾着，爬向远处。
　　
　　 孩子盯着苍鹰，“爷，它还能飞起来不？”
　　 老人点燃一支纸烟，深深地吞吐白雾，烟将燃尽，“能，一定能，它是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