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一起生活了？父亲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愣了一下，才说没有。
　　 我说，要是那个女人不错，其实你们可以生活在一起。
　　 父亲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可不是那种人。
　　 我说，那个女人没再找？
　　 父亲说，找过，但又离了。
　　 我说，她比我妈漂亮吧。
　　 父亲摇了摇头，说没有你妈漂亮。当初我要不是救过你外公，你妈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哪会嫁给我。
　　 一年后，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女人，同她一起来的还有马小康。那时，父亲已离开人世。他们是在得知父亲去世后从大同赶来的。他们母子俩在我们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到父亲的坟上烧了纸，然后就走了。在烧纸的时候，马小康一直跪在那里，号啕大哭，看得出他和我们父亲的感情是很深的。父亲把他一手拉扯大，又为他安排工作买房子，两人不是父子，但他们两人的感情却胜似父子，他哪能不伤心呢。那个女人也在一旁抹眼泪，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个安眠在土下的人是他们的亲人呢，而我们站在一旁，倒像外人似的。母亲劝马小康不要哭坏了身子，伸手去拉他起来。马小康呜咽着，问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他，那他好在父亲去世之前见上一面。
　　 马小康还能模糊地记起在我们家生活过的那段日子，他说我们的母亲很严肃，那个时候他非常怕她。听他那么说，母亲问，现在呢？马小康说，也有点怕。母亲笑起来。
　　 那个女人和我们的母亲说了半夜话，她说我们的父亲是个好人，马小康能有今天，都是我们父亲的功劳。对他们母子而言，父亲就是他们的大恩人。
　　 两个女人——我们的母亲和马小康的母亲——她们的见面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心存芥蒂。那晚，她们睡在一张床上，脸对着脸，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父亲。母亲虽然是父亲的妻子，可她没有享受到一个妻子应该得到的幸福，她得到的唯一的安慰是父亲远在他乡，却没有背叛她。马小康的母亲虽然不是我们父亲的妻子，可她生活的毫不孤单，父亲给予他们的关心远远超过了我们。
　　 父亲在矿上一直住单身宿舍，因为经常去马小康家，时间长了，自然会传出一些流言蜚语，说父亲和马小康的母亲如何如何，弄得父亲的处境很是尴尬。马小康的母亲站出来辟谣，她越说，问题越严重。后来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父亲邀到家里，把他灌醉，然后留下来过夜。一个男人，女人又不在身边，哪能不想男女之事呢。马小康母亲的意思是我们的父亲黑锅都背了，却从来没动过她一手指头，既然外面的人都在说他们如何如何，只要我们的父亲愿意，倒不如把那事做了。
　　 他留下来了吗？母亲打断马小康母亲的话。
　　 马小康的母亲说，留是留下来了，可他喝醉了，我也喝得天旋地转。
　　 母亲紧张地说，你们在一起睡了。
　　 马小康的母亲说，睡了，可我们什么也没做。
　　 母亲说，老张这个人就是这点好，喝酒不乱性。
　　 马小康的母亲说，第二天，你家老张把我说了一通。你说他一个男人，孤身在外的，有什么好顾虑呢。
　　 母亲说，他那个人啊，怎么说呢，是少根筋吧。
　　 马小康的母亲说，你家老张一年里回不了一趟家，你是怎么过来的？
　　 母亲说，夜里睡不着就数绿豆呗。
　　 母亲当然不会在睡不着时去数绿豆，为了我们，她一整天难得有空闲时间。每天晚上我们都睡得很早，母亲不允许我们看电视，只有到了星期天才破例让我们看两个小时。即使大姐参加了工作，母亲也不会网开一面，为此大姐只好去邻居家看。
　　 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年，回过头去看，我们对他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是马小康的母亲还原了我们一个真实的父亲，她的叙说丰富了父亲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在井下工作了三十多年的父亲，九死一生，大小事故经历过十多起，他能够毫发无损地退休，应该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6
　　 那天，我们坐在河堤上，一直坐到夕阳落下，天慢慢地黑下来。我抽烟，听父亲在那里说话，看上去他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对着那条暮色中缓缓而去的白水河说。那是我有生以来与父亲呆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我一根不迭一根地抽烟，很少说话。也许是说累了，父亲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吧。
　　 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河堤，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身后。
　　 两天后，小妹带着他刚谈的对象回到了家里。为了小妹的到来，父亲理了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人看上去精神多了，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对父亲，母亲的态度有所改变，一日三餐，总是换着花样给他做。父亲已来日不多，母亲那么做，即使是在演戏，也无可厚非。
　　 父亲不仅安上了一颗假牙，还买了一身新衣服。那身衣服是大姐帮父亲买的，在父亲试穿的时候，他忸怩了半天，才答应穿上看看效果。那身衣服花了七百多，父亲直说奢侈。大姐说，爸，你都一把年纪了，该吃就吃，该穿就穿。父亲笑笑，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了许多，说爸对你们没有尽到责任啊。
　　 小妹是在下午来的，当时父亲正躺在树下的躺椅上打瞌睡。自从小妹去了广州，她已有两年没回家。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走得比我们近，直到父亲退休，两人仍保持着通信联系。大姐中学毕业后就不再给父亲写信，我也一样，写来写去，我们都把话说完了，再写已没有多大意思。小妹却不一样，她每月都按时给父亲写信，还说父亲虽然不在身边，但只要读一读父亲的那些来信，感觉父亲就在身边。后来家里安上了电话，再写信就更没有多少意义了，而小妹仍坚持写，她说信件是可以留下来的，在电话里往往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写信却不同，可以想到哪写到哪。如果把父亲和小妹的信件放在一起，差不多可以出一本两地书了。
　　 小妹谈的那个对象是广西人，个头比小妹还矮，不过人还不错，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而且也是研究生毕业，工作也好。在吃饭的时候，父亲悄声地对小妹说，铃铛啊，就是矮一点。小妹说，南方人的个子都不是太高。父亲点点头，说只要他对你好爸就放心了。
　　 小妹的到来，一扫家里的阴霾，母亲也很开心。在母亲眼里，小妹是她惟一的骄傲。母亲教书育人，她教出来的学生，可谓桃李遍天下，而她的儿女中只有小妹化蛹成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总算给她黯淡的人生添上了一抹亮色。
　　 吃过饭，姐夫提议拍一张全家福。
　　 父亲说，这个建议不错，我来拍。
　　 母亲却没有说话，她肯定是又想起大哥来了。
　　 小妹也非常赞成姐夫的提议，吩咐她刚谈的那个对象，说叫他来拍照。父亲打趣说，小杨也是咱们的家庭一员啊。小妹说，现在还不是嘛。
　　 拍过全家福，小妹又和父亲母亲照了一张。小妹站在父亲和母亲中间，两只手各揽了父亲和母亲的肩膀。后来照片洗出来了我才发现我们在拍那张全家福时，给大哥留出了一个位置。
　　 小妹在家呆了三天，我们没有告诉他父亲得了绝症。在那三天里，小妹像一个孩子般，看电视也偎依着我们的父亲，还唧唧喳喳地说笑。父亲也笑，那是他退休回家后最为开心的日子。母亲呢，一整天呆在家里，同父亲一起下厨房做饭。
　　 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小妹走那天早晨，姐夫把单位的车也开来了，他要亲自送小妹去火车站。小妹在上车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扑在了父亲的怀里。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小妹会那么做，也没有预料到小妹会哭出声来。父亲抚摩着小妹的头，声音发颤地说，铃铛，不要哭，想爸了就写信。之后小妹又拥抱了一下母亲，说妈，等我们买了房子，我就把你和爸接广州去。
　　 坐在车里的大姐说，这是干吗啊，再不上车，可就赶不上火车了。
　　 小妹这才恋恋不舍地看了父亲和母亲一眼，走到我的身边，握了我的手，说哥，你和爸妈回家吧。我差点忍不住把父亲的病情告诉她。见我的嘴巴张了张，小妹低声说，哥，照顾好咱爸。
　　 小妹走后不久，父亲就一头倒下了。他已瘦得不成样子，如同一根稻草，曾经一米八的个子似乎也矮了许多。得了那种病的人，到了晚期，都是很瘦的。尽管母亲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做给父亲吃，但父亲已毫无食欲，勉为其难地喝点汤水。小妹这次回家，肯定已觉察到了什么，说不定她已知晓父亲不久于人世的事。父亲在床上躺了两天，于夜里静悄悄地告别了我们。那晚的月亮一尘不染，高悬于苍穹。在父亲停止呼吸以后，亮如白昼的大地忽然暗了一下。那是一片云飘过，把月亮遮住了片刻。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打开了他带回家的那只白茬木头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搁在桌子上。母亲看一眼她年轻时和父亲照的那张相，却没有说什么。
　　 安葬父亲那天，我点燃了我们写给他的那些信件。在我们写给父亲的信件中属小妹写的多，而且每一封信都很长。父亲写给小妹的信都被她带到广州去了，有一些信我和大姐都没见过。父亲在信中都对小妹说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过去，在我们对父亲大加抱怨时，小妹总是默不做声。我想小妹心中的父亲和我们心中的父亲肯定是不一样的。
　　 那些被父亲珍藏了多年的信件，经过时光的漂白，有的已看不清字迹。在颤抖的火焰中我看见纸上的那些文字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而且每一个字都很大。我看见远去的父亲正回头看着我们，而贪婪的火焰把他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了。
　　 母亲没有去父亲的墓地，我们害怕她看到大哥的墓后会更加伤心，就把她留在了家里。现在，大哥有父亲陪着，以后不会再孤独了。
　　 从墓地回来的路上，远远地，我看见白水河的河堤上伫立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我的母亲，白水河从她的身边缓缓流过，无声无息。母亲用她的一生报答了父亲当年对我们外公的恩情，而父亲又以二十年的时间来报答马小康父亲的救命之恩，如今逝者如斯，母亲以后的晚年应该为自己活着了。
　　 母亲朝我们转过身来。
　　 父亲的灵魂在天上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