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一个房间，吴大勇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他就又趴在另一个房间的窗台上朝里窥探。这次，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让他想不到的是李玉龙也在，他坐在儿子的旁边，正端着酒杯和儿子说笑。儿子坐的居然是上座，他的女朋友刘芳坐在他的左侧。吴大勇扫了一眼在座的人，认识的不多，按说同学聚会，应该人不少，可那一桌却只有八个人。吴大勇有点纳闷，点上一根烟，对自己说，看李玉龙那畜生的样子不像是摆得鸿门宴，他和儿子有说有笑，热乎得不行。菜也丰盛，四个凉菜，八个热菜。四凉菜是：水晶鱼片、鱼丝白菜、鱼球腰果、茄夹鱼盒；八热菜：猴头扒鱼唇、荔枝煨鱼眼、红烧眼下老肉、清蒸鱼脑、干靠划水、香酥鱼鳃骨、拔丝白方、椒盐头围。那次吴大勇吃的只是一个鱼头炖豆腐，他想不明白，老孙怎么把一个鱼头做得那么好吃。吴大勇吸了吸鼻子，然后咽下一口唾沫。
　　 是我多想了吧？吴大勇离开窗台，看看天色还早，就去了鱼头馆对面的一个小店，要了两个菜，半斤酒，一个人喝了起来。吴大勇喝一口酒，看一眼对面的鱼头馆，大家都说他那鱼头汤里放了大烟壳，要不然不会那么香，吃过的人还想吃。为了学做鱼头宴，老孙可没少破费。看着对面的鱼馆，吴大勇想起了水缸里的那条鲤鱼。他做不了鱼头宴，做个鱼头炖豆腐还是会的。喝下半斤酒，吴大勇感觉有点喝多了，出了小店的门，跨上自行车，摇摇摆摆往家赶。
　　 到了家，女人问他儿子的事，
　　 吴大勇说，没事！他们还在喝酒呢，儿子坐得还是上座呢。
　　 女人说，你没进去？
　　 吴大勇说，年轻人在一起喝酒，我进去算什么！
　　 吴大勇的头蒙蒙的，倒在床上后，人就打起了呼噜。女人却没心思睡觉，一次次走出院门去等儿子。儿子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送儿子回来的是王成，见了女人，说婶子，我把自强和嫂子送回来了，没什么事的，就是自强喝多了。女人搀了儿子的胳膊，刘芳搀了另一条胳膊，没说话。女人说，没事就好。把儿子搀到床上，儿子却含糊不清地咕哝着自己没喝多。看刘芳的脸色，女人发觉不怎么好看，就说，没喝多！舌头都不当家了，还说自己没喝多！
　　 儿子说，老孙家的鱼头做得真是好呢。
　　 从进家，到睡觉，刘芳一句话也没说。女人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刘芳不会是因为儿子喝多了不高兴吧。
　　 小芳啊，以后自强就交给你了，你可得把他管得严一点。女人说。刘芳没说话。女人说，这次你们回家，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事吧？刘芳点点头。女人说，我和自强他爸商量了一下，你们这次来，干脆把婚事办了。你要是同意呢，就给家里的父母打个电话。刘芳支吾着，半天才说，自强还没去过我家，等哪天我们回一趟家，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听刘芳那么说，女人笑了笑，那笑看上去就有些勉强。女人说，婚姻大事，当然要征求父母的意见。不早了，你睡去吧。
　　 刘芳去了吴自强的房间。女人叫醒正打着呼噜的吴大勇，说小芳不同意。
　　 吴大勇睡得正香，眼睛也没睁，说都睡一个床了，她还会不同意？
　　 女人说，婚姻是大事，也不能咱一家说了算。
　　 吴大勇说，睡觉！明天再说。
　　 女人却睡不着，刘芳的变化让她感到有些捉摸不透。出门前还好好的，喝酒回来，人咋说变就变了。
　　
　　 天还没亮，吴大勇就起来。他起床后，跑去看水缸里的鲤鱼。那鱼还活着，只是不像刚逮来时那样有精神。吴大勇用手指头戳了一下鱼背。那鱼懒得动，好像睡着了一般。再不吃，这鱼会死的。吴大勇正看着鱼发愣，女人走出门来。女人说，儿子是不是和刘芳闹意见了，我看她咋不怎么高兴呢。吴大勇收回手，说年轻人闹意见很正常，你大惊小怪干什么？女人说，昨晚你不该同意刘芳去，她要是在家，兴许没什么事的。吴大勇说，儿子又不是小孩了，在外面喝个酒也是常事。你看这鱼，中午再不吃，它会死的。女人说，你没吃过鱼啊！快点去地里看看，今天耩麦子，提前排上号。节气不等人，别像去年都霜降了还没种上。吴大勇背了麦种出了门，又返回来，说别忘了买豆腐，中午咱吃鱼头炖豆腐。窗台上还有两个大烟壳呢，到时你放上，那样炖出来才香。
　　 出了门，还没走出村子，吴大勇就看到了李玉龙。李玉龙也看到了吴大勇，他老远就打招呼，叫着大勇叔。吴大勇点点头。李玉龙说，自强的酒量还真不小，昨晚我们都喝多了，就他清醒。怎么说是见过世面，在北京呆过啊。李玉龙嘿嘿地笑，掏出烟来叫吴大勇抽。吴大勇掏出自己的眼，说我还是抽这个，你的那个抽不习惯。李玉龙就讪讪的，自己点上烟，说大勇叔，你忙去吧。
　　 吴大勇家现在只有两亩地，其他的都种上杨树。那种速生杨不用管理，不出三五年就能长碗口粗，比种庄稼合算多了。到了地里，看看播种机还没来，他就又去了那条水沟边。但是这次他却没看到什么鱼。
　　 天还没到中午，二亩地的麦子就种上了。回到家，吴大勇以为女人已把鱼头炖豆腐炖好了，吸了吸鼻子，却没闻见香味。他去水缸看了看，那鱼还在。来到屋里，他才知道女人不在家，只有儿子一个坐那里抽烟。儿子低着头，不说话，烟抽得很凶。吴大勇说，你妈呢？儿子不做声。吴大勇说，问你话呢，你妈去哪了？儿子这才说，出去了。吴大勇坐下来，又说，刘芳呢？她也不在？儿子摇了摇头。吴大勇说，跟你妈一块去出去了？儿子还是摇头。吴大勇说，你一个劲摇头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事，你说啊。儿子这才说，刘芳走了。吴大勇一怔，说走了？她一个人走了，去哪了？儿子说，回家了。吴大勇说，那你呢，你咋没和她一起回家。她一个人走，你就放心？儿子又点上一根烟，突然双手抱了头，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吴大勇说，你们闹意见了？儿子不说话，只是在那里呜咽。吴大勇气得一甩手，走出门来时说，哭什么哭，还男人呢！来到水缸前，吴大勇伸手抱了那条已奄奄一息的鲤鱼，猛一用力，就把鱼拽出了水缸。想不到鱼到了地上，居然蹦了两下。吴大勇伸手拿起一根木棍，对着鱼头猛击了两下。那条鱼不动了，嘴巴张着，似乎在呼喊什么。
　　 女人回家的时候，吴大勇已把鱼收拾好了。见女人回来，他不高兴地说，我还等着吃饭呢，你倒好，到饭时了才回来。女人去屋里。吴大勇说，你去哪了？女人说，去他四婶子家了。吴大勇把鱼头放锅里，才想起女人没买豆腐，就说，我叫你买的豆腐呢！女人说，我这就买去。吴大勇说，快去快回，我还等着下锅呢。
　　 吴大勇今天要一鱼三吃，炖鱼头一个，炸鱼片一个，还有一个是干烧鱼尾。他在城里的饭店干过，负责买菜，也学会了几个菜的做法。炖好鱼头，吴大勇就开始炸鱼片和做干烧鱼尾。那么大的一条，即使一鱼三吃，也吃不了。剩下的鱼，吴大勇叫女人给四婶子送了去。把菜端上桌，吴大勇启开一瓶酒，这次他给儿子倒了满满一杯白酒。那酒是儿子从北京带回来的红星二锅头，度数高，喝到嘴里，直冒火。这次儿子没说喝啤酒的事。女人看着那杯酒，说儿子不能喝白酒，你给他还倒那么多。吴大勇说，是男人没有不喝酒的，啤酒也算酒吗？男人就该喝白的！女人说，能喝多少是多少，不要勉强自己。儿子端起酒杯，话也不说，一口就干了。吴大勇笑起来，说男人就该这样，再倒上。儿子刚把酒倒上，手机响了。儿子接电话的时候，女人伸着耳朵听。儿子打完电话，女人迫不及待地说，谁打来的？儿子说，刘芳。女人说，她在哪？上车了吗？儿子说，没买上票。女人说，那你快点去火车站把她接回来。儿子坐着没动。吴大勇说，你快点去，她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可别出什么事。儿子这才起身，对吴大勇说，那我去了。女人说，去吧！有钱吗？没钱从家里带上点。
　　 儿子走后，吴大勇问女人去四婶子家干嘛。女人吞吐半天才说，小春和咱儿子也是同学，昨晚喝酒他也在。吴大勇说，我没看到他在啊。女人说，是小春对我说他也去了。吴大勇喝下一口酒，说昨晚我都看见了，他们喝得很好。女人说，还好呢！昨晚李玉龙把儿子灌醉了，还叫儿子学乌龟爬……吴大勇说，谁说的？女人说，小春说的。吴大勇把眼一瞪，说我找那个畜生算账去！狗日的，打小他就欺负咱儿子，儿子大了他还欺负！女人拽了吴大勇的胳膊，说你就别找事了，你胳膊能拧过人家的大腿？七年前你拧不过人家，七年后你就拧过了？吴大勇说，你放手！拧不过，我和他拼命！吴大勇把手一拍，桌上的酒杯一跳，然后就掉地下摔碎了。女人说，鱼头宴！鱼头宴！哪是鱼头宴，我早就看出那是李玉龙摆得鸿门宴……吴大勇吼了一声，就你聪明，你都知道了，那你昨晚咋不说？女人说，昨晚你答应了，我还能说什么。吴大勇说了句烂泥巴糊不上墙，头就耷拉了下来。
　　 女人要出门去看看，吴大勇说，你去吧。
　　 女人出门后，吴大勇也出了屋门，找了一把斧子，在磨刀石上哧啦哧啦地磨起来。
　　 狗日的！欺人太甚了。吴大勇说。
　　 狗日的！我要为民除害呢。吴大勇说。
　　 狗日的！我憋着一口呢。这个气不撒出来，我会被憋坏的！吴大勇说。
　　 斧子被慢慢地磨亮了，吴大勇拿手指试了试，斧刃锋利，闪着冷冷的寒光。这一斧子下去，会卸掉狗日的一个肩膀。
　　 吴大勇拎着斧子走出门。来到街上，正好遇见王喜。王喜问他干嘛去，是不是去砍树。
　　 吴大勇说，我去砍了李玉龙！王喜说，李玉龙在镇上喝酒呢。吴大勇说，那我去镇上。
　　 出了村子，吴大勇点上一根烟，把斧子别在了裤腰上。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镇上，汗水都下了。李玉龙在镇上喝酒，肯定是在鱼头馆。吴大勇来到老孙鱼头馆，也不搭理正在门口拾掇鱼的老孙，径直进了鱼头馆的门。老孙头说，吴大勇，来找你儿子？吴大勇停下来，说我儿子在里面。老孙头说，你儿子在喝酒呢。吴大勇说，和谁喝酒了？老孙头低着头，拿剪子剖开鱼肚，才说和李玉龙啊。吴大勇说，我看看去。老孙头不再说话，低头弄他的鱼。还未进门，吴大勇就闻到了鱼香的气味。他吸了吸鼻子，然后打了个喷嚏。
　　 推开房间的门，吴大勇吃了一惊。房间里只有他儿子和李玉龙。儿子在椅子上坐着，李玉龙在地上跪着。一桌子菜基本没动，四个凉菜，八个热菜。吴大勇一时没说出话来。儿子嘴巴上叼着烟，见吴大勇愣在那里，笑了笑才说，爸，你坐。
　　 吴大勇坐下后，儿子给他倒上了一杯酒，说爸，咱喝酒。
　　 吴大勇端起杯子，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儿子说，喝酒！
　　 喝干杯子里的酒，儿子又给他满上了。见吴大勇一脸困惑，儿子说，昨天李玉龙请我，今天我请他。可他不给我面子，好酒好菜招待着，他却不喝。李玉龙耷拉着头，双手抱着肚子，没吭声。儿子笑笑，又说，李玉龙喝多了，人喝多了就犯贱。吴大勇有些懵懂，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心里却有点暗自惊喜。儿子不愧在外面混过，不再是过去那个胆小如鼠的吴自强了。
　　 儿子说，爸，你吃菜！
　　 吴大勇愣了一下，举着筷子，却不知道吃什么。
　　 儿子说，这是鱼头宴，你吃啊。
　　 吴大勇把筷子伸过去，这才注意到儿子的大腿上搁了一把刀子。他夹起的那块鱼肉一抖，掉在了地上。吴大勇说，咋回事？你的腿，我们快点去医院。儿子摇了摇头。吴大勇看着儿子，觉得有点陌生。七年没见儿子，这七年他都经历过什么事，干过什么，吴大勇一无所知。吴大勇问过儿子，可儿子却说在外面挺好，比在家好。再问，儿子就不做声了。
　　
　　 那天中午，李玉龙是被吴大勇和他儿子架着走出老孙鱼头馆的。李玉龙耷拉着脑袋，双腿拖拉在地上。在他们走过的路上，可以看到一滴滴的血迹。那血迹是新鲜的，但是吴大勇不知道，他以为李玉龙真的喝多了，一边走还一边说，老孙头的鱼头宴做得就是好。
　　 走出一段路，儿子停下了，看了一眼路边派出所的大门，说爸，我去一下。说完这话，儿子撒开搀了李玉龙的胳膊，径直朝派出所走去。吴大勇喊了儿子一声，此刻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吴大勇说，你回来，我去。
　　 中午的阳光很好，吴大勇看着站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的儿子，又说，你回来，我去。
　　 儿子再次笑了笑，说爸，没事的。是李玉龙捅了自己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