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奶奶和她的儿女们
火柴盒成型后就是码火柴盒打捆交货。贴上火花的火柴盒被倒在房间的拐角处,高高的像是一座小山峰。马师娘就带着南霞南东蹲在地板上将N个火柴盒顺着贴花面码成一排一排的,就是像打麻将码牌一样,待一排排码成几乎是正方形的平面后,马师娘跟着就从搭在颈子上的一扎细麻绳中检出一根,从中间一一扎紧,再一一叠加到N层像是一个火柴盒魔方,再将“魔方”前后左右分别扎上两道,打捆成型后盖上一款私章,堆放在房间一角。待厂方派人来拉货的时候,马师娘就安排南霞、南东一件件抱到大院门口的清明街街道上,由厂方工人记账后再上板车捆好拉走。
糊火柴盒主要是在家里或是门口的院子里进行的,很少有两家或两家以上的人在一起比着做。但打小包就不样了,白天里带上一把锥子、一只板凳、一把起好的包头、几把梭子就可以到处去打。因此,在一个柱子上可以插上5、6把锥子或是在一个木板墙面上扎上一排的锥子,几个人挤成一圈比赛着打,这在大院经常看到。或是干脆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在方桌或是高脚长凳子上插上锥子打,这在晚上比较常见。打的时候一般很少有讲话的,边打边听广播或是听讲故事的也非常少见,而发出声音的大都是这种情形:“你都打完了?你打得真快。”“妈,没包头了……”“妈,梭子没丝了,快绕几把梭子送来……”
还是以马师娘家为例,说一下这打小包的程序。马师娘在街道居委会领回一束束粗细不等的尼龙丝后,让南霞或是南东两手把尼龙丝绷开,马师娘找出丝头在手中绕成一个个丝团,之后就把大小不一的梭子上满。马师娘不会打包,她要做的主要是起包头和将打好的包每10个一组扎起来、计好数再放进纸箱或是竹篮子里。马师娘根据要打包的大小规格做成好几个模板。这模板其实也简单,就是在一块木板上,直线钉上三个钉子,一头的钉子钉帽朝上,另一头的钉子钉尖朝上,中间钉一个小钉子。马师娘在中间的小钉子上固定线头,按照小包的头数在两头的钉子上绕上相应的圈数,再在中间的钉子上将线头与先前预留的线头打个结,并留出一个线头作为打包的接线。之后,就用带弯钩的细铁丝将钉尖朝上的那一头带起来,穿进一根根统一长短的红色或是绿色或是白色的塑料软管,再将这一头套在另一头钉子上,将塑料管捋对称后再把塑料管打个结,一一起下,再用绳子将10个包头穿起来,挂在墙上供孩子打包时拿。马师娘家南东和南霞打包的速度在大院里算是比较快的,他们坐在柱子或是桌子前,左手子捏着宽度不一的短竹片、右手捏着一把大小不等的梭子,按照小包的规格在竹片上结成一排排匀称的丝结(一般是二三十排的样子),完了将这一排排的丝结片折过来,用1/2大的竹片垫着,一梭子上、一梭子下扣成丝结,这道工序叫做“收底”;完了再用梭子从上到下将两片丝结连接起来,就像缝衣服一样,这道工序叫做“收边”。之后,一只只携带方便又结实的网兜就“打”出来了。
糊火柴盒、打小包不是一件轻松的手工活。大院子里不只是马师娘一家,楼上楼下人家都在糊都在打。因为是家庭副业当然就有数和量的要求,也有着一份竞争。尤其是打小包,经常是白天几家人的小孩子带上小凳子或是竹椅,在院子里随便找上一处的墙板上或是圆柱上,插小锥子就一挤在一起打起包来;晚上吃过饭有时也会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在已是很旧很旧的方桌角边缝中插上小锥子,低着头暗暗使劲比赛着谁打得多打得好。经常是打着打着就响起哈欠声或瞌睡得盹起头来,而且他们的左手小拇指因为在打包中具有带丝的功能,被丝捋成裂口流出血来,不得不剪条胶布包起来继续打。
11
马师娘大女儿华瑞是在老家生的,辗转到大院已有15、16岁,在市里一所女子中学读书,高中毕业那年和一位叫周家范的同班闺蜜放弃考大学,后来又听从了父亲安排,在地区医院学中医。医院离大院不远,出大院经肖家巷到东内街穿过环城东路,再经东外街,穿过建设路铁道,再经高长街,出了街口穿过一个叫建设路的街道就到了,步行不过30分钟。华瑞方脸大眼睛,戴着近视眼镜,打着两只长辫子,喜欢唱歌,早上去医院,经过天井和人家窗户门口时,大多边走边唱:“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后来医院在北边围墙那儿腾出一幢平房,给几个学员做集体宿舍,华瑞也就很少在家。
马师娘累并快乐着。大女儿当医生、大儿子会装收音机、南霞和南东糊火柴、打小包又快又好,她感到很开心欢喜,在不同场合,如上菜场买菜、下河沿洗衣服、到井边上打水、在太阳底下纳鞋底缝补衣裳当中与人拉家常时,就会沾沾自喜地说:“咱家南霞、南东都听话又会做事情。”
马师娘饭菜做得好吃,比如炒好一碗蔬菜后,在倒好油炒第二样菜前,总是用锅铲铲上一些香油浇在第一份菜上,伴着“哧——”的一声,一股诱人的菜香味儿就钻进鼻孔,加上南霞和南东都能吃,所以马师娘这两个孩子长得是胖胖的,南东嘴巴两边各长着一个深酒窝子,看不出来家里有多困难;尤其是南霞五官长得最生动,圆脸大眼睛双眼皮,鼻子和嘴唇棱角都很清新周正。一次有一位女人到大院里找人,看到了南霞和南东在一起和别人比赛着打着尼龙包,那人问到马师娘时,还夸起这两个小孩子:“两个孩子是哪家的?长得真俊!”马师娘很高兴,一定是从人家的夸奖中获得了一种母亲的成就感。其实人家可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未必完全是真话。马师娘的南霞眼睛又大又圆双眼皮,长得的确“真俊”外,南东是算不上好看的,他个子小、腿不长,眼睛也不大而且又是单眼皮肿眼泡子。马师娘是将人家对自己孩子的夸奖全都“拿来”了,时不时借着什么话题向王师娘、罗珍珠、林一丹她们说:“连外面不认得的人都说咱家南霞和南东长得真俊。”即便是在孩子们成家立业后的许多年里,也时不时地向南霞或是南东复述着令她欢喜的场景和那句溢美之词。
让马师娘感到高兴的还有南东会唱京戏。南东经常随学校宣传队,戴着红袖章在南门湾菜市场的空地上唱京戏,有时也在清明街上面的清明大戏院和南门湾下面的大江剧场台上唱。“马师娘,刚才你家小南东在南门湾唱京戏了。”“马妈,你家南东在清明大戏院台上唱红灯记,你去看看啊。”有邻居或是邻居家的孩子告诉马师娘,马师娘就哈哈哈地笑起来,只是她没去看也不知道儿子唱得怎么样。不过,马师娘家的南东最终没有唱出个名堂来。南东学校宣传队先后有一名叫施一德和叫刘萍的老师专门辅导学生劈叉、踢腿、练嗓子、编舞排戏,如《白毛女》中的“北风那个吹”、《沙家浜》里的“智斗”等折子戏。两位老师都曾分别几次带着南东考京剧团,有地方的也有部队的,南东就站在市里的百花剧场和工人文化宫的舞台上,在京胡的伴奏下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唱“浑身是胆雄赳赳”、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唱“誓把反动派一扫光”。只可惜没被台下的人看中,人家剧团的人对领考老师说,这同学嗓音条件不错,唱得也还可以,但是他的个子长得小,小腿肚子又粗,以后个子可能不高。
12
马师娘当然不可能都是苦中有乐的。她无法逃避贫苦生活中一些苦元素带给来的悲伤和不幸,除了因为经济紧张向人借钱被刀剁砧板咀咒,她男人还被儿子砸通了头。一次,马师娘领着南霞南东糊火柴打小包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男人叫儿子南京过来和妹妹弟弟一道做,儿子没听仍在看他的书、搞他的无线电,马师娘男人就多说了几句,哪知道儿子被说急了,居然顺手操起桌子上的小闹钟砸过去,马师娘男人头没让过去,“碰”一声,被砸中了还出了不少的血。马师娘一边跺着小脚骂着儿子,一边嚷着拽着男人到南门湾卫生诊所消炎包扎。马师娘男人头被儿子砸通了,大院里不少人都看到了听说了,这让马师娘很没面子:你说你家孩子聪明又不在外面惹事,但怎么就把他老子头打通了?
就在这事过去不久,马师娘又遭遇一件大事,差一点没送掉性命。大女儿华瑞此时已是医院中医科的医生了,因为外面的辩论和游行已经升级到舞刀弄枪的程度,同学校一样,医院也在停医闹革命。这天是印象中医院发饷的日子,大女儿就去医院领工资,工资没领到人却被扣了,送到一个什么地方关起来。马师娘得到报信后,一下就吓瘫了,一天到晚就哭着喊:“小瑞儿、小瑞儿……”因为发音问题,“小瑞”听起来就像是“小肉”。马师娘嗓门本来就大,哭声震得楼上和左右隔壁的墙板都嗡嗡响,尤其是长长的带有打嗝的尾音拖腔直钻人的肚皮撕心裂肺。“马师娘,你不要哭了,你家(方言,读ga平声)女儿没事的,她没参加什么派性又没游过什么行,人家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没关系,过几天你家女儿会回来的。”隔壁的吕妈、楼上的组长王师娘,以及朱敏彩、罗珍珠、林一丹经常过来安慰马师娘,劝她喝一点水吃一口饭,只是马师娘很少能听进去邻居的话,她男人把茶水缸子和饭碗端在面前也没用。马师娘就是不吃不喝。邻居劝都劝了,总不能老是陪着她流眼泪,就叹着气走了。马师娘的哭叫声随着邻居的走开而渐渐减弱为静音,见没人在身边,马师娘也会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
马师娘哭声大约延续了有20多天,哭声也不再是洪亮和撕心裂肺,邻居们也很少再到马师娘家问这问那。就在那喊着“小瑞、小瑞”的哭声像残弱的游丝说不定随时就会被一丝来风吹断的当口,从大院前面天井那里响起一阵有些吵杂的声音,紧跟着前面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跑到马师娘家,脱口嚷道:“马妈,你家马大姐、你家马大姐回来啦……”随即,那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喜欢唱“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的方脸大姑娘在几个人的陪伴下,经前一个天井边上的林一丹家上的窗户,过楼梯口左拐走向自己的家、走向妈妈。正在天井厨房中烧锅做饭的朱敏彩、吕妈她们看到马师娘家被关了好多天的大女儿平安回来了,也立刻放下手上的锅铲和火钳,走出来不无开心地向马师娘家喊道:“马师娘,你家小瑞回来啦……”“马师娘,你家小瑞回来啦……”“哗啦”一下,好多大人和小孩子涌向马师娘家像是看热闹。马师娘在第一次听到说“马大姐回来啦”时,触电似的“呼啦”一声就从床上爬起来,还没等跨出家门槛,有听到了“马师娘,你家小瑞回来啦……”接着在她跨出家门走到天井时,果真看见“小瑞”回来了。“妈……”华瑞见到妈妈倏地一下眼泪就淌下来。马师娘扑上去一手拽着女儿的手,一手摸着女儿的脸,哭中带笑地大声说:“咱家小瑞回来了!小瑞回来了!”经历大悲大喜的马师娘很快发现,陪小瑞回来的还有一个也是戴眼镜的男人。在看热闹的邻居们走后,女儿有些紧张地笑着告诉妈妈:“他是和我关在一个地方的,也是一起被放出来的,在造船厂上班。”后来这个男子成了马师娘的女婿。
转眼间,马师娘大女儿和那个眼镜男在带上南东走过几次幽静的马路后不久就结婚了,后生下一男孩取名雷雷,之后,就带上襁褓中的儿子下放到邻县一个叫石硊的镇卫生院,当“赤脚医生”为贫下中农服务。马师娘老是惦记着大女儿又上班又带孩子,搞不过来,就经常在南关口汽车站打票坐车到石硊站下,在镇上分配给下放医生住的一排平房西头的一个单间里帮着带孙子。在寒暑假里,马师娘也指派儿子南东过去做事。南东主要是在大姐上班时,照看着睡在摇床里的小家伙,醒了就摇摇床哄小家伙睡觉,不睡就抱起来走走;按大姐定好的时间拿出配好的奶粉冲水倒进奶瓶喂小家伙喝;有时候经济煤炉过了(即煤基燃烧完了或是中途熄火),南东就拎起炉子到门前空地上去兑炉子(起火):在炉堂里放上一个烧尽的煤基垫着,用火柴点燃稻草或是刨花,放上劈成小块的木头或是木板,上面再放一个煤基,接着就用小扇子在炉下的炉门左右来回扇风,待木头或是木板燃尽后煤基被点燃。之后,南东就将上下煤基眼对齐,垫上一块小木板,用脚将煤基踩下齐煤炉沿口,再用桶火棍(粗铁丝)将上下煤基眼通透,那炉火就呼呼往上直窜。起炉子一般需要20分钟时间,大多数情况是炉子起好了,南东的眼睛被烟蝵得直淌眼水,手上脸上总是有些黑黢黢的。只是在有风的时候,南东会把炉子拎到风口而不需用扇子扇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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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师娘大儿子南京是在初中毕业后,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到皖南的一个县的生产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二女儿南霞紧步后尘也到邻县一个大队“插队”,因为是打接受证去的,南霞在田里没干多长时间,就被调到公社广播站当广播员。此时,南东和南西分别在上高中和小学。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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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师娘不再被叫马师娘而被喊成马奶奶,是在她和男人带着南东、南西搬到一个叫李家山头的地方之后。这年马师娘和她男人一样已经53岁了。此时,大儿子南京已经从“广阔天地”上调回城在地区地质勘测队工作,原先清明街27号大院里的房子留给了大儿子以备将来成家。新搬的房子是一幢三层楼的第一层第一户。大楼里住的人家男人都是地区机关的干部,女人也都有工作,不像马师娘是纯粹的家庭主妇又没有文化,因此马师娘就不在被尊称为马师娘,而是在被喊了一段时间的马妈妈之后被喊成了马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