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产房里只有红梅和春春两人在时，春春问红梅：“妹子，你男人呢？怎么不见他来？”
　　 红梅苦笑一下说：“死了！”
　　 “死了？”春春的大嗓门像打雷，见红梅又哭了，赶紧闭嘴。
　　 好一会儿，红梅才说：“你老公对你真好！”
　　 “他对我好？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给他生到了儿子。”春春激动起来，冷笑道：“老娘给他怀了八次胎，他家是把我当下崽的猪！”春春哽咽着，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红梅怕她产后太激动伤了身子，忙说：“你别说了，好好休息。”
　　 “不，我要说，”春春用手背擦了几下眼泪，“妹子，我和你说出来心里好受些，放在心里，我都憋死了。”
　　 原来春春18上嫁给了她的男人二柱。二柱的爹死得早，上有三个姐姐，他的娘一门心思就想早点抱孙子。春春头胎生了女儿，婆婆就不高兴了。第二胎，六个月便去做了B超，又是女儿，二柱便像个霜打的茄子，结果象红梅一样引了产。第三胎还是女儿，还是引了产。因为她连年生产，做不了事又要吃营养补身子，家里全靠二柱日子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春春怀第四胎又到六个月时，二柱实在心疼那照B超的300块钱，便去一私人诊所讨价花了50块钱照了个B超，结果不知是那机器出毛病了，还是因为二柱把价钱砍得太低了，总之他们说是女胎，可引产下来的却是一个已经死了的男婴。二柱去找他们拼命，可他们比二柱更凶，再说这事本来是违法的，又没有发票什么的，结果那诊所退了那照B超的五十块钱给二柱，这事也就不了了之。第五胎花了大价钱去照B超又是女儿，医生说，再引产怕是春春的命也保不住了，只有等足月再生下来。第六胎又生了个女儿，被二柱扔到离家几里外的路口，结果没被好心人捡走，活活饿死了。第七胎还是个女儿，生下之后，已经有些变态的二柱拿个大脚盆，悄悄盖住地上那严重营养不良的新生女婴。开始那小东西还会嘤嘤哭几声，渐渐便没了气。春春开始两胎坐月子时，婆婆还勉强来照顾她，后面几胎她看也懒得来看春春一眼，春春总是月子里就自已洗衣服，又没有好营养补身子，渐渐瘦得皮包骨，一米六五的个子只有七十多斤了。
　　 春春哭得泣不成声，被红梅好一番安慰后又说：“你看昨天我生了个儿子，他们就象捡到了金元宝！可是我就想不通，这儿子就真比女儿金贵？我二女儿今年读小学一年级，她们班上总共46个学生，就有31个是男孩子。全年级160多个学生，就有100多个男孩子。男女数量相差这么多，等他们长大了，多出的男孩子到哪里找老婆去？”
　　 红梅默默地听着，心想这个看似粗俗的乡下女人，却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不免对她产生几分敬意。春春又接着说：“我恨死了这B超，也不知医院靠这B超挣了多少黑心钱，害死多少女娃儿！大家都要儿子，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没了女人那些男人就得跟男人生孩子去！男人们只管下了种子提起裤带就没事，苦了的是咱们女人！”春春又呜咽起来。
　　 红梅嘴上安慰她，心里却想，我自已不也正在走这条路吗？
　　
　　 十
　　 红梅在医院住了几天，每次走过那条长长暗暗的走廊去上医院的公共厕所，她心里总是很害怕。有一次上厕所时红梅无意间看见厕所的粪池里有一团白白的类似死小猪肚皮的东西，成群的小蛆在上面蠕动，红梅竟不由地想，那是我的女儿吗？她发了疯似的往产房里奔去，再不敢呆下去了，便出院回了家。
　　 再说红梅的婆婆见儿媳妇好端端到去引了产，心里很是不快！可是因为对红梅理亏，总有些怕着她。所以再是不快，也不便明说，只在电话里对儿子谢明派红梅的不是。
　　 谢明原本就对红梅怀孕心存疑虑，如今算算日子，更是火冒三丈。谢明急急赶回家，正巧碰到红梅在和李强打电话。谢明怒冲冲正要兴师问罪，红梅却开口就说：“我们离婚吧！”
　　 谢明倒是一怔，想不到这女人不要脸起来真做得，自已做了亏心事，却还要先发制人。便冷笑道：“你要和我离婚！你找到下家了？野男人要娶你了？”
　　 红梅也不恼，说：“我们谁也别说谁！你和那王菊花的事，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晓得。”
　　 谢明听她提到王菊花，便想起王菊花的无情无义，不由恼羞成怒，发恨道：“我就是和一万个女人上床，你也休想和我离得了婚！”
　　 晚上红梅又早早睡下，谢明却来要她。那谢明几个月没碰到女人，正如饿虎下山，也不管红梅生产才十来天，抱着她就狂吻。红梅推又推不了，躲又躲不过，情急下抓到桌上的水果刀就刺过去。幸好谢明偏得快，只刺到肩上，谢明的白衬衫马上就鲜红一片。谢明像头红了眼的公牛，扯着红梅的头发将她推跌下床去，又跳下床去对红梅好一阵拳打脚踢，把多年心中的郁闷化作怒火统统发泄到红梅身上。红梅本就产后虚弱，哪里经得起谢明这样的打?等到谢明的母亲和弟弟从外面打麻将回来时，红梅早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只有出没有进的气了。
　　 红梅被送到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待身体恢复后，坚决要和谢明离婚。而谢明经红梅刺了一刀，虽只刺到肩上，却也象刺到他心上一样疼。想想红梅对他情义已绝，再拖下去也枉然，也便有了离婚的意思。可想想红梅傍了大款，又不愿便宜了她。便借母亲的口说，除非红梅拿钱来让他娶过一个，他才肯罢休和她离婚。
　　 一个月后，李强给了谢明五万块钱，红梅便拿到了离婚证书。李强在郊外租了栋房子，把红梅接去，又开始了生儿子的征程。
　　 红梅新住的房子是独门独院的二层房，青砖红瓦，很大的院子里还有个小亭子。房主因儿子在上海生了孩子，把两老人接去带孙子，便将这房子出租，也不求多少房租，只望房子有人住着不致使房屋破败。红梅一进去，见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心里先就欢喜。红梅让她母亲在这里陪着她，买菜做饭的事让母亲去弄，她自已就几乎不出院门一步。李强没来时，红梅大多时是坐在院中亭子里的躺椅上读小说，偶尔起身去侍弄院中那些花儿，日子过得也很快。
　　 等到红梅再次怀孕六个月时，红梅便由母亲陪着去医院做B超。当那个收了她三百块钱的女医生充满同情地告诉她又是女胎时，红梅的头就轰响了一下，只觉得心在她的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忍不住哽咽出声，捂着嘴转身跑了出去。
　　 当天李强就来了，见红梅哭肿了双眼，便有不好的预感。等到红梅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结果，他木木地坐在床沿上，仿佛没有听到红梅说的话。红梅见他这样，倒吓得哭起来。
　　 李强伸手把红梅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肩，良久才说：“这也许是命。命中无子，再怎样也是白搭的。”
　　 红梅在李强怀中抬起泪脸，颤声说：“不，强哥，我一定要给你生个儿子。”
　　 李强沮丧道：“可是我已经四十岁了，累了。”
　　 “不，你还年轻！据说孔子的父亲生他时都七十多岁了呢。你还年轻，我也年轻。强哥，我一定能给你生一个儿子的。”红梅温柔而坚决地说，可是真的一定能吗？她自已心里也茫然。
　　 晚上躺在床上，李强把红梅搂在怀里，抚磨着她的脸，用手指把她的乱发一丝丝理顺。红梅把脸紧紧贴在李强的胸上，哭道：“强哥，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吗？引产比自然生产要疼很多倍，我怕疼，真的好疼！”
　　 李强更紧地搂着她，心里也很酸：“我对不起你！梅，我对不起你！”
　　 几天后红梅还是又去做了引产。她爱李强，她不能让他为难！虽然她自已是多么想要一个女儿！红梅夜里独自躺在床上时，曾无数次地想：如果让她的那个女儿活着，该会叫妈妈了吧？她会为女儿买漂亮的裙子，让女儿戴漂亮的帽子，她会把女儿打扮成小公主一样可爱，也许她的女儿就会蹿到她怀里，仰起花一样的小脸蛋对着她笑，妈妈真好！可是，女儿活不成，女儿一出生便被弄死了扔到厕所里。她的女儿，她和李强的女儿早已经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农民种菜的肥料。
　　 红梅再次来到那个乡医院，心里充满了恐惧。她的肚子里的女儿又要被扔到厕所里喂咀虫去了。她害怕那支催生针，害怕体内撕心裂肺的疼痛。
　　 红梅由母亲挽着走进乡医院时，门口有几个妇女好象认识她们，侧目对着她们指指点点。
　　 其中一个对另几个说：“这个女的又是来引产的吧？去年已经引了一个了，听说傍了大款，呵呵，看来这大款也不是那么好傍的哈。”
　　 另一个抢着说：“这种狐狸精就该没有好下场！她把家里的穷男人离了，甘心去当别人的小！真是什么样的娘就养什么样的女，都是一样的骚货。”
　　 那几个人都吃吃地笑，并不怕红梅娘俩听见。红梅羞愧难当，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红梅自从引产了两胎，精神变得忧郁起来。常常独自坐在院中的躺椅上，眼睛空洞木然地望着手里的书本，有时几个小时也忘记翻动一页。圆圆的脸蛋渐渐变得像刀削了一样一点点尖细下去。李强来得也少了，有一段时间，半个月才来一次。就是李强来了，红梅也不似先前那样热情了。曾经快乐激情的性似乎已变成了只为传宗接代的手段，两人都有些索然。
　　 有一回，李强又是隔了好长时间才来，夜里李强搂着红梅已变得很纤细的身体，也有些心疼，但只是疼爱地吻她的脸，吻她红肿的双眼，却没有激情，两人相拥着入睡了。半夜里李强醒来，感觉红梅的手在背后轻轻抚磨着他的背。李强一转身搂紧她。
　　 红梅满脸是泪，把脑袋深深埋在李强怀里，哽咽着说：“不要离开我！强哥，哪天你不要我了，我会活不成的。”
　　 李强轻拍红梅的背，柔声说：“不会的，梅，我会永远爱你。”李强虽然心里也疑惑这“永远”到底有多远，但还是有些感动，被红梅感动，也被自已感动！
　　
　　 十一
　　 来年三月份桃花盛开的时候，肖红梅又怀上了，她犹犹豫豫不敢跟李强说，唯恐又怀了个女儿让李强难过。她不说，李强也不问。李强也忙得很，忙得一个月也难得来一次了。但是李强虽然人不常来了，钱却从不少红梅用的。一个月一万块，雷打不动地到红梅的帐上。红梅自小没乱花过钱，如今又不出门，用度很是节俭。钱用不完，红梅就把有多的给两个弟弟。几年里两个弟弟用红梅给的钱各自在山坡上盖了新楼房，添了很多东西。所以两个弟媳对红梅都是巴结得很。
　　 端午节的前几天，红梅却接到大弟弟志威的电话，说他们的父亲头天晚上过世了。红梅悲悲切切和母亲赶回家去。一世可怜的父亲！红梅岁数越长，感觉自已就越懂得父亲的悲哀。父亲太不幸了！他活在这个世上，也许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母亲让父亲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可是父亲没有错，错的是他的身体！如今父亲去了，于他自已，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是红梅真见到父亲直挺挺躺在床上身子早已冰凉时，还是忍不住扑上去大哭起来。父亲的床底下是齐膝的水。原来涨大水了。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爷爷抱不平，私下里告诉红梅，她的父亲是让他两个龟儿子给活活饿死的。
　　 原来这里发大水已经有好些天了，大水把床都浸没了。肖根稳住的老平房又只有一层，浸湿了床，睡觉都成了问题。肖根稳的两个儿子倒都在山坡上盖了新房，水再涨多高也与他们没有关系。可是志威志刚的媳妇娘家都不远也在发大水，他们的丈人一家也都搬过来住了，人太多，再加上肖根稳去住，实在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两个儿子都唯恐老父亲会死在他们的新房里，所以两儿子和儿媳都坚决不肯让他住到自已家里去。这边水又久涨不退，肖根稳一个重病人又不能不躺着，两个儿子便想到一个好主意：让老父亲睡在一张单人竹床上，四面用粗绳子绑好，他们从楼梯上去凭空把老父亲挂在屋顶半空中，这样既能让父亲有地方睡，又能防着水再涨高把他淹死，真是妙得很。两兄弟很为他们的聪明而得意。可是以后几天水一天比一天涨得高，肖根稳的两个儿子连送饭过来给他吃也不能够了，根本就进不来。可怜肖根稳一个快死的人，在自家屋里半空中躺着，几天没得饭吃，蚊子又成群结队来喝他的血，他还怎么能够不死得快呢？
　　 红梅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两个不孝的弟弟，拿她给的钱盖了房子，让老婆娘家人都住得，却独独他们的老父亲住不得。娶了老婆忘了娘，忘了爹，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儿子？怎么配做人？两个弟媳也是祸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可笑的是，送父亲出葬的时候，那两个弟媳却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哭得凶。做给谁看？满七的时候，两个弟媳也比赛买纸钱买金元宝给死去的公公在阴间里用，买纸糊的楼房给死去的公公在“那边”住，都跪拜着求死去的公公在“那边”保护自已一家的平安。红梅心里冷笑，生前不好好对老人，死了你烧点没用的东西就能让他保护你么？
　　 父亲死后，红梅对很多事渐渐看得更开了些，人都是会死的，何必在意那么多?生儿生女，也不是能按人的意愿的。李强那么想生儿子，可是儿子就一定有多好么？她的两个弟弟，不就是很好的说明么？
　　 世上的事偏偏就这么怪，往往有的东西你想它想得疯了，却始终得不到。而你不是那么想了，它却悄悄地来到你跟前。红梅给李强怀第三胎到六个月去照B超后，医生告诉她是个男胎，红梅心里很不平静，终于完成任务了。红梅赶紧打手机告诉李强。李强闻后乐得直傻笑。本来早上李强也想过开车送红梅去医院的，实在是太害怕又是不好的消息，便推说厂里有事让红梅的母亲陪她打的去。这会儿听到这个福音，命令红梅呆那儿别动，自已立马开车到医院来接红梅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