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于王玉霞来说，陈广军与她的夫妻关系，总觉得，有那么点，怎么说，不像。
　　 各挣各的钱，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各过各的日子。看着那些，主要依靠丈夫挣钱，养家的女人们，见天价在丈夫的屁股后头跟着转，为他洗衣、做饭，为他做她能为他做的任何事情。丈夫在这个家里是旗帜，是总指挥，是将军，他的旗帜往哪个方向飘，枪头就往哪个方向指，他喊一声冲啊，妻儿就冲上去。这样的家庭结构没什么不好，夫唱妇随，多好。闹不出矛盾，家庭结构稳定，烟火气十足。还有那种，夫妻都上班挣钱，在家里各占半壁江山的。两个人一起下班，买菜、做饭。一起听音乐、看电视，一起做家务。相互尊重、理解，情趣、格调基本一致，举案齐眉，挺好。又家常，又富有情调。还有打闹型的，夫妻两个谁也不服谁，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动不动就大打出手，却也愣是不肯分开。好像是，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来做夫妻的，而且是来做打架型夫妻的。这样的家庭结构，在王玉霞的思想观念里，也没什么不好。怎么说，再不济，也天天在一起呢，就是吵架打架也有对手啊！而自己呢，想吵架，他在千里之外，想打架，更是够不着。
　　 六
　　 射进客厅里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屋子里开始漫溢着一种，暖烘烘的气息。王玉霞正在欲睡还醒的朦胧中，忽然，被调成震动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嗡嗡嗡，突突突，吵得人心烦。王玉霞待要拿起来关了吧，一看那个号码，她一个激灵，立马来了百倍的精神。一定是有事了，否则，客户，尤其是，这样的大客户，是不会轻易给她打电话的。她颤抖着手按了接听键。果不其然，客户让她赶紧赶到他的养殖场，说一批蛋鸡因吃了从她那儿进的饲料，从昨夜开始大量死亡，是中毒的症状。
　　 王玉霞风风火火地取车钥匙，打电梯卡，到楼下车库开车，一路上磕磕绊绊的，数次差点跌倒。在将出小区大门时，还差点挂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一路上，王玉霞把车开得飞快，脑子里乱得，一团麻。
　　 客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给她看。看着大片大片的死鸡，王玉霞脑子里一忽混乱，一忽空白，再也想不出，对客户说的合适的话。她机械地拿起手机，不知怎么就拨通了陈广军的电话，电话里是一阵热闹的声音，有歌声，有说笑声，是，什么聚会的声音。陈广军问有什么事。王玉霞结巴着说，是，陈曦文的事，说完又赶忙否定，不，是鸡饲料的事……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跟陈广军讲清楚了。陈广军在那边说，你别急，我这里正在办一件事，等我安排一下立马赶过去。
　　 陈广军开着一辆，霸气十足的玄晶黑路虎。穿着一身合体的藏青色西服，看上去，精神，帅气，正规，与往常常常穿的运动休闲服风格迥异。他安抚客户，与有关进货渠道人员联系。很快，在他的调解下，问题得到了解决。王玉霞这儿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接着，他又到王玉霞的家里，把女儿搞定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女儿不但与他说说笑笑，谈笑风生，而且再也不提转学的事，乖乖地让陈广军把她送回学校，并向老师认了错。
　　 王玉霞常常被女儿搞得晕头转向的。她想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养活，又挖空心思给陈曦文报各种班，想把她培养成全才，她倒不买自己的账，而陈广军一年里难得带她玩几次，在衣食住行上更是从不过问，她怎么就，真是想不通！
　　 把女儿送走，陈广军没有再来家里。王玉霞给他打电话，他说还有事，得立即返郑。挂了电话，王玉霞忽然觉得心里空得，像是被扔在了四处没有边界的阔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婚，是自己要离的，而常常陷在回忆中，陷在爱恨交加的泥沼里的，还是自己。
　　 七
　　 好像，什么原因也没有。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天气雾蒙蒙的，一连几天，天气预报说雾霾严重，让大家注意防范。陈广军从郑州回来了，像往常一样，一进家，就换了拖鞋，打开电视，往沙发里一窝，开始边吸烟边看电视。王玉霞正在厨房里烟雾缭绕地炒菜，炒着炒着就烦了，说你能不能进来，进来帮我洗洗盘子，摘摘菜？你看看，看看我忙得。
　　 陈广军进到厨房，心不在焉地帮王玉霞准备盛菜的盘子，摘还没摘好的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他做的活儿，都没有入王玉霞的眼。盘子，没有擦干，菜摘得不够彻底，那上面，还留了枯叉子。王玉霞心里恼火，她使劲儿压了压，没有说出来。等到饭菜摆到餐桌上，陈广军还是那幅心不在焉的样子，闷声不响，淡淡地吃菜。王玉霞忽然就火了，说咱们离婚吧！陈广军这才吃了一惊，他把正在咀嚼的菜吞下，说你说什么？王玉霞说我说离婚，离婚，你没听见？陈广军说你真是发神经，好好的离什么婚！你觉得好好的，我觉得一团糟，没有一点婚姻的幸福感，所以离婚！说着就去柜子里翻出了结婚证，说走，立即去行政服务中心，办手续！陈广军坐在那里，没有欠屁股，说，要去你去，我不去。陈广军，我跟你说，今天说什么也要把这婚离了，你不去，你不去你就不是个男人！去，也得跟爸妈说一声吧？咱俩的事情跟爸妈说什么说，不用，走，现在就走！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陈广军站起来，机械地跟着王玉霞往出走。
　　 婚，到底是离了。一切都清清楚楚，简单得很，女儿照旧跟王玉霞，财产原本就是各是各的，不用分割。那纸离婚证只是以它物质的形式存在着，让王玉霞、陈广军、父母，以及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他们离婚了，不是夫妻了。然而，谁又看得见，那纸离婚书后面的、看不见的，属于精神层面的，缠缠绕绕呢？
　　 八
　　 牙黄色的阳光洒在窗台上，给人造成的感觉，又虚空，又寂寥。而阳台上，却是又一番景象。一丛丛花呀草的蓬勃葳蕤，呈积极向上的姿态。风信子开得正艳。紫，紫得大气；蓝，蓝得低调；黄，黄得艳丽；白，白得纯洁；粉，粉得娇俏。一股股浓郁的香味从花丛中散发出来，直钻鼻子，有点不管不顾的热烈、奔放，让人，简直受不了。王玉霞盯着那些翻紫吐红的风信子，眼神不觉就迷离了。阳台上，风信子养得最多，颜色最全。那次，是陈广军做得，最不符合，他行事风格的一件事，他居然，在一次从郑州回来的途中，一次性买了十来盆风信子。说你们女人家，不都待见这些个，花花草草吗？以后闲了，就好好侍弄侍弄，这些花草，省得你见天价没事就瞎想，非得捕风捉影，弄出点事来。
　　 是的，王玉霞闲下来就常常猜测，陈广军在外面会怎么样呢？他会不会，像所有那些事业有成，智慧聪明的男人一样，在外面，沾花惹草呢？现如今，小三遍地，二奶盛行，婚外情泛滥成灾，一夜情更是某些渣男的家常便饭。陈广军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没有问题呢？然而，自始至终，王玉霞没有捉住陈广军的任何把柄。只是风闻他车里坐过漂亮女孩，陈广军回来，王玉霞就不依不饶地逼问。陈广军再三解释，是公司里的公关，是同事。王玉霞还要陈广军拿出证据来，证明给她看，那个女孩确实是他同事。陈广军就不耐烦了，说你是更年期了，还是脑子出毛病了，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王玉霞就硬气地跟他干，说你出息了啊，这么不把我当回事，这么想怎么欺负我，就怎么欺负我，你甭忘了，忘了当初，你和你父母都可是投奔我来的，要不是我，你会有今天？陈广军干脆穿衣出门，砰地关上门，留下王玉霞傻愣怔半天，再给他发信息，认错，请他回家，这出戏算是演完了。可是，用不了多久，王玉霞从电视里看了那些婚外情剧，就又把男主人公往陈广军身上套，又是逼问，又是吵架，又是求和，如此反复。弄到后来，陈广军烦了，回家的次数越发少了，王玉霞越发觉得他外面有人。
　　 离了，王玉霞本来想着，这下该彻底轻松了。可是，她再也想不到，离了的日子，比在围城的日子，更让她对陈广军牵扯不已。
　　 离婚后，她的情绪极其低落。亲友们为了劝她，故意在她跟前说陈广军的坏处，说他不值得她留恋，她该尽快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每每听到这类劝说，她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般，摔盆子打碗的，吼叫着，去你的，谁说陈广军不负责任，谁说陈广军是花花公子，他在我心里，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没有再比他好的男人了！他善良、聪明、可爱。那人背着她偷偷地吐下舌头，就闭了口，再也不愿掺合王玉霞的事了。
　　 过一段时间，王玉霞又开始在亲友面前抱怨，陈广军真是没良心，想当初，要不是我，他说不定还在安徽农村老家呢！他是个没良心，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没有责任心，不管孩子，不给我钱，不管养活我们母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他，图他啥了，啊，衣服是我自己掏钱买，饭是我自己挣的吃，孩子是我一个人养。这么多年，他在这个家里就是个摆设！有他没他一个样！亲友们都领教过她的脾气，谁都不敢吱声，任她自顾自地发泄。
　　 就这样，一个陈广军在王玉霞的嘴里，成了截然相反的两面，好，好得世间少有；坏，坏得不可饶恕。
　　 九
　　 风信子的花香有点过了。浓烈得，简直呛得人受不了。又一阵花香钻进鼻子，王玉霞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去网上搜了一下风信子的话语：永远怀念。不觉就呆愣了半天。难道说，当初陈广军一下买回那么多风信子，就是为了将来某一天的预言吗？陈广军，连同与陈广军在一起的生活都成了永远的怀念。
　　 亲友们都还跟陈广军是微信好友，他们在网上，也天南海北地胡侃，也一本正经地说正事。那次，不知谁就在王玉霞跟前，说出了陈广军已经结婚的事。王玉霞又发了一通神经，然后，把自己卷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回。后来，亲友们再也没有有关陈广军的消息了，据说，他已经做了设置，再也不让王玉霞的亲友们，看他的动态了。暑假的时候，陈曦文前往郑州陈广军那儿。说好只去那儿看看，住一周的，谁知道，那丫头，竟然乐不思蜀，不愿意回来了。直到王玉霞反复催逼，她才极不情愿地回来。说爸爸娶的那个女人，真是，漂亮。陈曦文很知道，在妈妈面前，是断断不敢说那个新妈的。王玉霞再也想不到，在那个家里，陈曦文跟那个新妈相处得是多么融洽，她亲切地喊她妈，那个新妈也对她关爱备至。她温柔可亲，说话轻声慢语，对陈曦文的衣食住行，打理得妥妥帖帖。那样一个可人儿，让人不得不对她亲近。相比于亲妈王玉霞，那种说话气冲冲的口吻，真是让你，不得不诚服于她，甘愿融化在，她为你营造的，温柔世界里。
　　 王玉霞听着女儿说她漂亮，装作没听见，胸腔里却早已风起云涌。一丝妒忌，和着些许悲凉，还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纷纷扰扰，纠纠缠缠，在她的思绪里萦绕。
　　 阳光逐渐强烈起来，一束，一束，又一束，连成片，打在窗玻璃上，把阳台上的花照耀得，明媚，亮丽，反射着，灼人眼球的光，王玉霞只觉得眼前是明晃晃的一片，她揉一下眼，再睁开，还是那么灼人，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阳台。
　　 客厅里，是暗了一点，却是更适合长久地待的地儿。风信子的花香从阳台上穿过卧室，弯弯绕绕地，追到了王玉霞的跟前，钻进她的鼻子里，味道比起阳台上，却是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