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们手忙脚乱地将浑身粘满泥水点子的黄姐拉扯上来，她脚底下那双鞋子早已深深地陷在了污泥中。不敢怠慢，我“刷”地将脚上的凉鞋甩脱，伸腿跳进秧田，弯着腰用手在秧田中探摸着，像盘黄蟮、摸泥鳅似的用手从污泥深处捞出两个硕大的泥坨。看到一双精致的白底黑布鞋成了这番模样，我们三个都笑得前俯后仰——青年人就是这样，无时不在释放自己快乐的天性和青春的活力。身边的青蛙被我们爽快的笑声也给纷纷惊起“扑通，扑通”地跃入行将开镰收割的田畴中，并不失时机地附和着我们的笑声“咕呱，咕呱”伴奏几下。
　　 笑过之后，我开始担心起来，没有鞋怎么走路。
　　 “不要紧，我还有另一双鞋，刚好我的脚与黄姐脚同码。”说话间，柳姐像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挎包中掏出一双自做的布鞋来。
　　 谢天谢地，能干细心、考虑周全的柳姐给我们此行带来了希望，否则我们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待我在水圳里借助汩汩流动的清水将泥团洗净勉强露出布鞋的“庐山”真面目，瞧着身旁有根攀附在田墈边的葛藤，顺手扯下用它把湿漉漉的布鞋拴系在凉席的顶端。重新上路后，随着我提腿摆肩，身后两只鞋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晃动频频撞击着竹席筒，并有节奏地发出“嘭！嘭！嘭！”的声响来，使得两位知青姐姐在后面忍俊不禁吃吃笑个不停。
　　
　　 五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公社最西边的青兰桥地界，也就是说，过了不远处的这座青兰桥，便意味着走出了峰峦叠嶂、沟壑纵横的山区进入属于另一个区且较为平坦的中塅石板丘陵地界，往下的路就要平坦得多了。
　　 然而，一踏入青兰桥地段，平缓温顺叮咚流荡的浏阳河变得顽劣跳皮起来，沿路汇集起来的山泉小溪，沟渠涧水好像一下子对过往而来的逼仄狭小的河道不太满意，而只想着冲决它的樊篱束缚，一到青兰桥头便迫不及待地向前奔流倾泻而下，巨大的落差成就了这浑然天成奇异壮观的瀑布，奔腾激越的浏阳河水裹挟着雷鸣般的巨响，荡涤起空濛的雾气，银白色的水练从二十多米的高处倾泻悬挂而下，融入到远处的墨绿色、深不可测的塘中，打着旋涡，卷起无数泡沫滔滔向西流荡而去。
　　 座落在狭窄湍急奔腾而下的浏阳河上，不知何年何月建造、长满绿色青苔的青兰桥像一根腰带，将被神工鬼斧劈成两半的连绵不绝的山崖联系在一起，桥面距浪花四溅、轰鸣如雷的河面有十余丈高，夹岸悬崖笔立，树木浓昏，朝辉阴晦，荫翳天日，高高的危崖上鹰鹫“呦，呦”的嘶鸣与密匝匝的灌木中蜩鷃啾啾的啼叫此起彼伏，与眼底下奔腾而下的河水轰鸣飞溅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山林隘口的险峻幽森。
　　 一迈入山口地段，顿时感觉一股阴凉湿气迎面袭来，浑身的汗水暑气被一收殆尽，我们三个不再说笑，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走出这阴森恐怖的地方。
　　 “哎呀！”随着黄姐一声惊吓尖叫。
　　 “呜……汪汪！”循着惊叫声，我转身一看，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两头凶悍威猛的恶犬，在我身后对着两位姐姐咆哮狂吠不止。眼见它们瞪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睛，骨节分明的双脚微微颤动，颀长的舌头随着低沉的吠吼声不时上下伸展摆动着，那条金黄如缎、四肢近脚爪处长着一簇白毛的绕着我们的身前脚后滴溜溜打着转，另一条墨黑似漆、头部眼圈上方开着两朵杏黄色的小花的、被山民们称之为四眼狗的黑犬，正前爪扑地、弯脊怂臀，长长的舌头拖到了地上，呜呜的低声咆哮着，一副立马要扑到我们身上紧紧地咬住我们的喉头似的凶恶模样。
　　 我赶紧取下肩头的竹席筒，迎面一挥，上下左右地摆出架势拼命抵挡，将两头狂吠不止的恶狗与两个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的知青姐姐分开。
　　 可能是被我手中碗口般粗大武器所震摄激怒，两头猎犬竟放过了我身后的两位女同胞，口中发出低沉的嗥吠声，一左一右地朝我紧逼过来。看着我将竹席筒刚刚挥起，它们就异常敏捷地腾挪躲闪开去，我摇晃着竹席筒且战且退，慢慢将身子转了过去，看着腾出了身后的空档，一声喊：“你们两个快走！”
　　 听着身后的踢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那紧张的心情稍为松弛了一点。然而，我仍不敢丝毫懈怠，如果眼前这两头恶犬嗅出我手中的这一粗硕吓人的“武器”是稍碰即折的“银样腊抢头”，恐怕我们几个早已遍体鳞伤了。
　　 正处在僵持胶着状态而我又行将精疲力竭时，偏偏腿部一软、脚底一滑，一个趔趄，横着身子重重地倒在了暗绿湿滑的桥面上。
　　 “完了！”
　　 顿时，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这下可糟了，肯定成为恶犬的口中食——即便不丧命，也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了。此刻，我不敢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两头恶犬的丑陋模样，甚至感受到从它们正狂吠不止的嘴中散发出来的那一种腥秽龌龊的气息迎面袭来，霎时，心中一下子想起了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中结尾时镜头，产生出电影孙道临所扮演的主人公李侠那样：永别了母亲家人，永别了柳姐黄姐及其他知青战友们……
　　 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出现我所预料的状况与任何动静。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两只狗正立定着四腿，自顾自地扑闪着耳朵，朝着我身后的山崖处张望，从浓密的树丛深处传来阵阵人语声。
　　 倏而，眼前的这两只狗的乌亮凶残的眼睛一下子就温顺了许多，随着一声尖利啸长的“喔嗬”声，两头猎犬如离弦利箭似的不见了踪影。
　　 完全是一场虚惊！
　　 待我“死里逃生”气喘嘘嘘地赶到前面，两位女知青还在前面山路的山石转角处焦虑地守望着。
　　 “我的鞋？”黄姐指着空空如也的竹席筒一声惊呼，待我回过神来，席筒上早已光溜溜的，鞋子连同葛藤被我甩得不见了踪影。
　　 “算了，瞧他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全是黄汗渍绿苔痕、全然没有了一根干纱，整个一幅狼狈模样。”宽厚的柳姐心疼地微笑着说：“我的这双鞋就权当是章哥伴送你回家的守护神了。”
　　
　　 六
　　 我们翻山过坳、涉涧渡河地经中塅、过达浒，辞官渡，迤逦而行，一路历经浏阳东乡几个著名的乡镇，于午后太阳最火辣之时来到了东乡号称小“南京”的永河镇。
　　 此刻，从早上离开驻地，一路顶着火烈的骄阳，粒米未粘地行走了六七十里地，我们三个早已步履蹒跚，饥肠辘辘了。
　　 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面馆，我们走了过去。
　　 因为早已过了中午饭时分，厅堂中空无一人，一只伸着长长舌头的小黄犬卷曲着身子卧在门后边，几张油漆褪尽、粘满油污、墨黑的方桌上，数只饥饿的苍蝇徒劳地在桌面上盘旋着、寻找着，在空中无聊地盘来飞去。
　　 “怎么办？”对着空空如也的面馆，我们沮丧到了极点，更为要命的是：待我们三人将身上的钱全部掏出，除去准备乘车去长沙的三张车票之后，七拼八凑地仅仅剩下三毛钱，也就是说只够买两碗面的钱。
　　 “纹钱逼死英雄汉”。就在我们三人在嘀嘀咕咕地商量时，柜台后房间内一位手摇大蒲扇的胖大婶闻声走了出来。当她得知我们三人是知青，而身上仅仅剩余买两碗面的钱时，“作什么孽，人还未长成，下什么乡……”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离开了去，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入了我们的耳际。
　　 疲惫不堪的我们面面相觑、内心感到无助又无奈。
　　 过了一会儿，胖大婶端着三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和大师傅商量好了，这三碗面只收你们两碗面的钱。”
　　 遇到贵人了！
　　 我们三个人欣喜若狂千恩万谢过后，顾不得天炎汤烫，大家连呵带吹，将属于各自的一碗面连汤带水风卷残云般地扫进了肚里。
　　 “当，当，当”。这时，墙壁上的挂钟清晰地响了三下。
　　 不行，从永河镇到县城还有六十多里地，我们得走了，否则……
　　 然而，当黄姐刚想站起来，就东倒西歪的再度瘫坐在凳子上，柳姐的脸面上也露出痛苦不堪的神色来——行长路的人最怕坐下，因为一旦坐下就难再移步，看来我这位“护花使者”还真得想想其他办法了。
　　 “永河”一带盛产磷矿石，为着运输方便，地方政府特地修建了一条从“永河镇”经浏阳最后到达醴陵的窄轨铁路，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借助这条新近修建的窄轨铁路，搭乘小火车到达我们要去的目的地。
　　 大概是看到我们三人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模样，胖大婶再次走了过来，一问话，她惊讶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乘客的小火车一天一趟，上午早开过了。”望着眼前几个腿肿脚瘸的知青，她又缓缓地告诉我们：“不过，每天下午还有一趟装磷矿石的货车在三点半钟从我们这里发运。看你们能不能有好的运气，请求开火车的司机，求求他们动善心、发慈悲顺路将你们带去县城。”
　　 得到指点与启发，我们立即辞别好心肠的胖大婶，忍着脚下钻心的疼痛，疾行慢走、一瘸三摇地来到装磷矿石的场所。
　　
　　 七
　　 一列满载着灰褐色磷矿石的小火车正“噗哧噗哧”地喷着白色的蒸汽、并“喔……喔……”地响着汽笛声，一副行将发车的样子。
　　 我们赶忙寻访到列车的尾端，找到尾部守车上面两位身着铁路制服、手臂上套着红袖章的年轻人。
　　 “我们是下放大围山的革命知青，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省会长沙去“革命串联”，可是行进途中，石桥被洪水冲垮，无法继续前进，能不能给让撘一段便车。”
　　 待靠近守车，我赶忙上前向这两位身穿铁路制服的年轻人堂而皇之地说明来意，当然，隐藏了回到父母身边的真正“私心杂念”。
　　 身材瘦小的黄姐，在旁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他们哭诉，希望能以自身可怜兮兮的样子引起他们的恻隐之心。
　　 “没办法，我们实在是走不动了。公路上的唯一的石桥又被洪水给冲垮了。”柳姐在一旁不失时机地帮着腔，同时半是表演半是夸张地做出痛楚万分状态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
　　 看着疲惫不堪浑身上下尘埃扑扑、汗水涔涔的三个知青，突然，头上戴着副眼镜剃了个小平头的朝我们说道：“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现在的年青人可能不知道，文革时期，人们互相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用毛主席语录来试探对方的观点，再决定对其的态度。
　　 我心中感到一阵紧张，就像作家曲波所著的《林海雪原》中杨子荣与座山及八大金刚：“天皇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地对暗号一般，如果回答得稍有不对，不要说乘便车，说不准还要招来杀身之祸。初来乍到，我又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观点，况且，久居大山深处不谙外面世道的知青又怎能知道什么观点不观点？
　　 如何是好？我心中打起了鼓。
　　 或许是走投无路，或许是急中生智。这时路旁电线竿上一个巨大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毛主席的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青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听着这一尖利高亢的语录歌，转瞬间，心中一来神，“老三篇”《为人民服务》中的一句语录脱口而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我们的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不曾想，回答得还真算榫卯契合天衣无缝，他脸上竟露出了难见的笑容，只见右手一挥：“好，上车！”
　　 就这样，三人的通力配合共同逼真的表演后，我们幸运地登上了西行的列车。
　　 小火车喘着粗气，轰隆隆地向前奔驰着。
　　 烈日如火，暑气蒸腾。
　　 路轨车外，早稻尚只收割一半的空荡荡的田垄中，没见有一个农人的身影，割下来尚未开打的禾线把一行行摆放在滚烫的水田中间，看上去被火热的太阳晒得软蔫蔫、疲沓沓的，孤单的扮桶茕茕孓立在田中央，全无往日双抢那种紧张繁忙气氛。
　　 春争日，夏争时，按常理说此时此刻应该是农夫最要命的“双抢”时光。我心中犯着嘀咕：现在人都到哪去了呢？
　　 当火车行驶到田畴头另一旁的山墈边时。密匝匝的一大群人出现在我的眼前：只见前面一些人正在用锄头刨去草根藤蔓，紧跟在后面的一些人便沿着锄头过后的痕迹涂上石灰水，在他们身后歪歪斜斜粗糙不堪地留下“最高指示：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字样的硕大标语，在混浊刺眼的骄阳烈日照射下显得格外苍白刺目。看来狂热的农人都已置紧张的农时而不顾，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触及自身灵魂深处的、誓保江山万代红的政治运动之中了。
　　 长方形逼仄的尾车厢热得像一个烘炉，两边的小的窗户不知什么原因也关得紧紧的，不一会儿，我们个个都汗水淋漓。车厢中央的方形小桌上一台矿石收音机正在声嘶力竭地播放着什么大人物在喋喋不休地做着冗长的报告，更增添了几分单调乏味与烦闷躁热。
　　 想着这么顺利就能回家了，想着妈妈守望在家门前，在频频向我招手：一幅慈母倚门盼儿归的场景在脑海中出现。我一时兴起，不由得心旌摇动，意荡神驰，将手挽住车厢口的扶栏，把身子探出车厢外，让迎面扑来的畅快淋漓的热风将我汗水浸湿了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倏而，感觉自己像电影《铁道游击队》中的刘洪大队长似的一手挽着车把手，一手朝天高高举起手枪，耳边仿佛响起了其中熟悉的插曲：“我们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腾的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