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姑父不是就找了你姑姑没有工作的。
　　 措姆说恐怕这世上只有她姑父那样一个好男人了。
　　 旺姆说得没错，退伍兵在兵营里修炼这么多年，就是有朝一日回到社会上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年头，当兵的见了女孩子都像恶狼，就是不知道部队里怎么还能造就退伍兵这么一个腼腆的年轻人。他说自己当兵的地方艰苦啊！好不容易来了文艺女兵，战友们个个激动得浑身哆嗦，连口令都不会喊了。现在到了地方，熟悉的女孩子还可以开玩笑，面对不太熟悉的女孩还是敏感，敏感就不知所措，浑身就要哆嗦。
　　 如果他继续哆哆嗦嗦面对女孩子，大家真担心他要光棍一辈子了。
　　 三年以后，没想到退伍兵做了职工食堂的管理员了。在领导面前那么积极的副管理员没有做管理员（他去后勤锅炉房和液化气那里上班去了，不知道是高升还是下降），却让经常被领导训斥的迷迷糊糊的退伍兵做了。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没有想到退伍兵这么快就表现出来自己的与众不同来，如果这样下去，几年以后还不能保证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生活也是个大熔炉，重新把一个兵回炉，难怪退伍兵从部队出来显得卓尔不群，过几年就更加“卓尔不群”了！不敢再继续想象。看起来大家平时小看他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从这件事情上可以总结出，退伍兵比那个副管理员要有心计。
　　 这个副管理员。他其实是个好男人。他还喜欢养些花草，喜欢种树；喜欢养狗而且是养那些凶猛的藏獒；他整天上班骑的自行车也是自己组装的。但是，工作中虽然认真却总是得不到领导的赞许。他这人有个毛病，办不成大事，却又想飞黄腾达；喜欢讨好领导，又总是讨好不到正确的地方。打个比喻说吧，领导脊背痒痒，他偏要去领导的腿上抓痒痒。领导对他头痛，又拿他没有办法。
　　 只从退伍兵做了职工食堂的管理员，他明显不服气。忽然有一天跑到师父这里伤感地说：“我不容易啊，别人都是分配进来的，我是跟你们一样，从临时工走到今天这份上。我不容易啊！”
　　 他说得眼睛红红的，要哭的样子。说着说着，浮想联翩又开始在师父跟前历数退伍兵很多不为人知的卑鄙劣迹。他对退伍兵的深恶痛绝，并不是因为抢了管理员的工作，主要是退伍兵把他当作了工作中的竞争对手。
　　 生活总是在每个人身上进行着所料不及的命运交响，总是拿单纯的人和受尽磨难的人做实验。
　　
　　
　　 三
　　
　　 师父过生日那天，格桑给师父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师父：
　　 自从我俩相识到现在，我时常感觉看到了希望，也很高兴。认识你以后，我似乎找到了另一种依靠和一种安全感。你母爱般的关怀给予了我心理上的安慰，精神上的支持，谢谢你！我的汉族妈妈！请让我这么称呼您吧！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你从不小看我。不管以后我的命运如何，我永远都会记住一位关心过我的您，还有所有对我好的人们。今天我偷看了你写的笔记，上有一篇《真朋友》，你竟然把我看作是真正的朋友！你知道吗？我看着哭了！叫我好难控制住我自己。你是一个最最理解我的妈妈，我今生认定你了！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一切事情，希望你就是我唯一能倾诉的人。祝你能永远过得快乐。送你这本笔记本，望你能够记下我们的友谊和母女间的一切，一切，OK！
　　 女儿：格桑
　　 2006年12月10日
　　
　　 被格桑称作“妈”的白案师傅。是一个看上去像个文化人其实不是文化人，身份看上去让世人有点迷茫和混乱的中年女人。
　　 很多人都说她的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子。
　　 她曾经问人们：“我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
　　 人们只说反正是不应该与打工仔这样的人为伍。
　　 她告诉人们：“如果我不与你们为伍就没有活路了。”
　　 有人分析这个外表斯文的白案师傅，极有可能是把自己的人生规划错了。俗话说“一步错步步错。”
　　 是的，为了生活下去，她只好将错就错。
　　 在家乡的时候，她听见同事和朋友们在背地里，时常概括她的生活，开始是说她结婚结错了。离了婚，人们又说她离婚离错了。现在她身在异乡，似乎听见家乡的人在议论，她出来闯荡其实也是错。
　　 但是，她一直不清楚，自己在他人眼中为何做什么都是错。
　　 现在先不讨论她的对与错，说说她一直关心的格桑。
　　 上面这段文字，是她过生日的时候，格桑送给她的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算一下时间，已经八九年过去了，上面文字中写的那些年轻人，包括这个任劳任怨的师父。这些文字中出现过的人，他们早已各奔东西。听说大厨后来去了广东。有一次与师父通电话，他说当初是觉得西藏这么不发达的地方，混生活应该很好混，想不到让他大失所望，而且还失去了同居几年的女友。
　　 师父问大厨如今怎样。他知道师父问的意思，说自己继续单身，说自己对婚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从大厨的谈话里，师父已经明白，他混得并不怎么样，一切都照旧。
　　 至于那个正式工退伍兵，做了职工食堂管理员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嫁给他的女子并不是单位上的，是酒店站吧台的。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小孩。通过这个消息可以说明，退伍兵还是屈服于生活了，用好听一点的话说，是顺应社会和顺其自然了。
　　 小卓嘎走了以后，就杳无音信，想起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想起她对大厨的痴情，心里无端难受。
　　 拉姆后来离婚出家了，这个牧区女子怎么也融入不到夫家的生活之中。
　　 措姆去了城里的一家大型酒店打工了。因为她的温柔和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还是有那么多男子追求她，可是，她还是不知道嫁给谁好。
　　 师父也要离开这里了。格桑来为师父送行。
　　 格桑问师父：“师父，你终于知道西藏并没有你们想象之中的好了？”
　　 “这里挺好的啊！”师父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呢？”
　　 “我只是要离开职工食堂，离开学校到外面去。”
　　 “为什么？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你想多了格桑。我这个人嘛，就是喜欢到处跑。还有吧，最初到学校来是有个想来的理由，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觉得学校里可能比其它地方要简单。现在我才明白，离开一个地方并不是这个地方好不好的问题，既然出来闯荡，注定要飘忽不定，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太久了，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会嫌弃你瞧不起你——你也知道，临时工本来就是底层的活儿，就像大厨当初说的那样。临时工干的时间太长，心里会有太多的怨气和不平。我不愿意这样，也没有必要这样。”
　　 格桑又问师父：“那就是说，我也不应该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这取决于你自己的心和感觉了，如果你觉得这里比其它地方工作轻松，同事们相处又好，就没必要换地方。”
　　 “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你可以再结交那些后来的临时工啊。”
　　 “还是算了吧。你以为我是垃圾桶，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合得来？”
　　 “你就这样离家近些，省得你爸爸和姐姐担心你。”
　　 “难道师父你就不担心我了吗？”
　　 师父以尽可能温柔的口气回答道：“当然会想起你，可我认为你有时候比师父我坚强多了。到哪里都是工作，与其跑那么远，还不如就在家门前安心工作。从政策层面来看，你的前途是光明的，最终会被安排一个适当的工作的。”
　　 格桑问：“师父，你为什么来西藏？”
　　 师父老实地告诉她说，在家混不下去了。
　　 “为什么？”
　　 “绝望！”
　　 “我也绝望。”
　　 “你年龄这么小，有什么可绝望的？你还是前途无量的。”
　　 她又问师父，“你现在是不是还绝望？”
　　 师父微笑道：“偶尔有点缺氧。”
　　 “你为什么想到要来西藏而不是其它地方？”
　　 “我也说不清楚，其它地方没有佛。我比较喜欢佛文化。”
　　 “师父，你怎么不问我些什么？”
　　 师父问：“你想让我问些什么?”
　　 她说：“你应该问为什么没男人真心喜欢我。”
　　 “有必要问这个吗？”
　　 “你应该关心我这个才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为什么。”
　　 “那你说我听就是。”
　　 “那你做好思想准备，坐稳了，别惊了你。”
　　 “你不会是那个神山上的小喽啰变幻来的吧？别真吓着我？”
　　 “嘿嘿……”格桑听见师父的想象力如此丰富，开心的笑了。
　　 事情是这样的。
　　 格桑说在她十七岁的时候被查出生理异常。为了给她治病，爸爸妈妈借了很多钱。但是，治疗的效果并不好。她那几年跟着爸爸妈妈奔波在大城市的大医院之间，依着爸妈的意思：明明是个女儿，怎么会没有女孩子的任何特征呢？他们要让格桑成为真正的女儿身。开始是爸妈的朋友知道她有不治之症，再后来整个学院的人都知道了，而且还越传越离谱，再后来传言她不是女人，再后来人们都说她是两性人了。而她自己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个女孩子，她交了数不清的男朋友，这些相信传言的男人即使都睡过她，交欢过了，都不再愿意接受她，就好像她是洪水猛兽。其实她只是子宫发育不全，没有月经，可能不会生小孩。
　　 更叫格桑受不了的是，每到过年过节时，她到那个亲戚家或者朋友家里，那些大人们就不让她动人家摆放的任何东西，特别是不让她触摸佛前的东西，忌讳她不确定的性别。遭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她快要发疯了，甚至觉得了无生趣。她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异于常人，还是这些人不正常了。她并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妖魔鬼怪。
　　 原来，那些谣言都是真的！面对这么坦诚的格桑，师父感觉自己真的不愿相信这件事情。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不喜欢隐瞒什么。我更不想向你隐瞒。”
　　 “我能帮你做什么？”师父拉着她胖胖软软的手问。
　　 格桑说：“不用。你知道这件事以后，怎么对待我都行。我是坏女人，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是个气死妈妈的坏女孩，是个让爸爸在人前抬不起头的女儿！”
　　 她说完这些话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师父。
　　 她妈妈活着的时候，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有这么多的优点？
　　 师父刮刮她的鼻子，又捏捏她的脸蛋，说：“傻丫头，你要记住，我永远把你看作我的孩子！你还要记住，不要计较别人嘴皮子中说出来的难听话，不愿意听，你就当他们是在放屁好了。”
　　 格桑很开心的眯着眼睛下起来。她没想到师父也会说粗话。
　　 师父继续说：“格桑你还要记住，据说，佛祖是无性别的。”
　　 格桑笑着说：“好的！妈！师父！”
　　 师父又说：“你其实很自由，就像风一样自由。你不想做女人可以不做女人，你真幸福！”
　　 她没有激动，眨巴一下眼睛道：“我没有看错人。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总算找到一个理解我的大人。我还希望你把我写到你的文章里，让人知道，西藏有一个在别人眼里各方面都有点坏，又不愿意做坏人，又哪里都想去的格桑。”
　　 “没问题，我一定会写你的。”
　　 这个外表快乐内心却极度自卑的女孩子，她也可能找不到一个爱她的人，人这一生任何人都安排不了自己的幸福。这是一个男欢女爱感情泛滥的年代，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女子没有爱情是不行的，别人可以不爱她，但她有权利去爱别人。师父眼里，她只蔑视那些作恶的人，至于格桑这不是她的错，是老天对她人生的残酷安排。格桑其实是一个单纯得过分的女孩。有时候这个女孩子的另一个样子在师父脑海里显现，等有了时间拿起笔，世俗的洪流又把这转瞬即逝的形象淹没。这个世界乱糟糟的，人心也乱糟糟的，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和事就趁虚而入来捣乱。但是，好像有这么一句话，那就是：经历的苦难越多，你就越干净，因为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