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里格桑才有点后悔，后悔来到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偏僻地方。已经成这样了，什么都不怪，只怪她自己太痴情，太天真太无知。
　　 格桑看望师父来了，她这一天穿件镶了金边的藏式棉上衣，很憔悴地出现在师父面前。
　　 她拉着师父的手出了屋子，走在学校空旷的路上。师父什么也不问她只是默默陪着她走。格桑一改往日在师父面前嘻嘻哈哈的样子。已经接近中午，太阳很暖和，没有风，路边的光秃秃的树在冬日酣睡，如果春天不来，好像再也不会发芽了一样。她们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平时只要跟师父在一起，格桑可是有说不完的话。
　　 “格桑，”师父叫道。
　　 师父这才“嗯”了一声。
　　 师父这才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格桑这才说起和那个男人的事情，那男人几次想睡她，她都没有同意。并不是她多么看重节操，是那个男人每次都醉醺醺的，看着一副恶心人的样子。那天晚上那个男人还是醉得不成样子，并带着两个格桑不认识的男人，在加油站值班室把她轮奸了。另外那个与格桑一起值班的女孩子吓得躲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不敢出来，也不知道电话报警。
　　 格桑从头至尾把事情说给师父听，自始至终没有再掉一滴泪，因为她已经对自己所遭遇的事情麻木了。
　　 听着格桑的诉说，师父拉着她的手都是冰凉冰凉，师父问：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
　　 格桑不说话。
　　 师父说：现在去告他去！
　　 格桑说不能告，告了自己也完了，不能告的。
　　 那么变态的男人怎么会叫格桑遇到了呢？师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安慰她了，只能把她的手抓得紧紧地。
　　 格桑靠在师父的肩膀上说：“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呢？我若是男人就好了，就不用担心自己没有月经，不用担心自己不会生孩子。结不结婚也无所谓。我要是个男人，我妈也不会被我气死。从我走上社会那天起，我不知道被多少男人强奸。有当地的，有外地的。我把这些男人都当做我的哥哥爱着喜欢着。你知道我只有姐姐，我希望自己有个哥哥一样的男人宠着爱着我。可是那些男人见面就要睡我，不同意跟他们睡，看着他们可怜的样子，又叫我于心不忍。我见不得别人有求于我。睡了我，他们又看不起我，一脚踹开不要我，我告谁去？”
　　 格桑说到这里，感觉到师父像害了大病那样，身上微微哆嗦着，很冷似的。她知师父不愿意听到她这样的遭遇，师父是一个过于较真的人。
　　 师父轻声说：“还回到这里来吧！虽然工资低，学校里到底安全。”
　　 “安全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意思。人只要活着都是安全的。被人侮辱还能活着也是安全。母亲生了我却嫌弃我，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但是我长大以后，被这个地方推出门外。我现在只要走进学校的门，我就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姐姐和我同样是一个家庭出身的，一个母亲生的，真搞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有那么幸福的前程，却把我这样不当一回事！妈妈一直怪我不听话。我觉得不是那样的。生我姐姐的时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那时候一定是个纯洁的好女人，好母亲。生我的时候，她可能和过去不一样了，可能还是好女人，但不一定是好母亲了。因为事业，因为工作上的竞争，她没有耐心教育我，我像草一样长荒芜了。如果姐姐是祖国花园里的花朵，我就是祖国花园里的一棵草了。
　　 师父一直很少说话，只是听着格桑说。
　　 “我没有怪罪我妈妈的意思，——师父，你懂我的话吗？“
　　 格桑听了师父的话，不久就辞了加油站的工作。因为她觉得有个大人如此在意她并给她安慰，真是难能可贵。没事情做的格桑几乎天天来陪师父，师父看书，她抽烟，她过去和师父在一起也是喜欢看书的，但是她现在不想看书只想抽烟。师父看书累了，她也不抽烟的时候，她们俩就在校园中手拉手散步，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休息。
　　 格桑说：“师父，这学校是我的出生地。”
　　 “早听你给我讲过。”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我也知道。”
　　 “虽然这只是个地方，是没有生命的。每次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论走到校园的任何角落，我还是感觉到这个地方对我的包容。另一方面，看到妈妈发火时。我又感觉这个地方就像我妈妈那样对待我，有着说不出的冷酷。……姐姐和我同是一个妈妈，又同是在一个地方出生，她为什么就和我不一样呢？
　　 师父说自己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命运真的很奇怪。”格桑说。
　　 师父说：“也许吧！”
　　 “我妈妈从来没有这样陪我散步聊天说话。”
　　 “妈妈忙呵！在单位工作是身不由己的，何况她还是领导。”
　　 “她有空也是打牌、喝酒跳舞，从不关心我！小时候我生病了，真希望她像别人的妈妈那样抱着我去看医生，给我做点好吃的。我小时候生病总是自己去医务室打针买药。饿得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泡方便面吃。别人都说其实我很像妈妈。也就是说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很像自己的孩子，这注定了她要和这个孩子过不去。一个人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又不自知，这又是经常的事情，——多么残酷的事实。只从妈妈去世后，我很少在别人面前说起她，也许是在师父的身上看见妈妈的一些母爱的影子吧？都说我妈妈是被我气死的。那我被人强奸了，抛弃了，我自杀了，是谁的错？”
　　 师父说：“大家并没有看不起你啊！人一定要自信。”
　　 “只有你不鄙视我罢了。连我妈妈都看不起我，有时候我觉得姐姐也有点看不起我。周围熟悉我的人都看不起我。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个需要人疼爱的，是需要有人爱护。”
　　 师父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格桑，她的神情似乎在说：原来这是一个在现实之中没有了尊严的女孩子，原来她在我这里得到的不只是快乐，还有尊严。
　　 在格桑看来，像师父这些流浪西藏的人们，在家里一定也像她这样不如意，也许有的还不如她。所以才出来流浪。格桑在这些流浪者跟前找到了安慰。
　　 格桑认为，在家乡事事如意的人哪个愿意流浪呢？
　　 有一天，她们坐在篮球场边上聊天，看见几个小孩向这边跑来。跑到她俩面前，气喘吁吁地把两个沉甸甸的书包举到她们面前说：“阿姨，你们买本书吧。五毛钱，很便宜的。”这几个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学校里打工人家的。
　　 这些小孩卖的竟然是旧杂志，而且还有八十年代的电影画报，这简直令师父感到稀罕。她从两个书包里挑了七本旧杂志：有《啄木鸟》，有两本《人民文学》、《十月》和三本《读者文摘》，最后又拿了那本《电影画报》。看日期那本画报距离现在已经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前师父一定还是一个初中生也说不定。有个女孩子的书都是行政机关的内部杂志，像《嘹望》这一类的书。小女孩对师父说：“阿姨，再买些我的书吧！”
　　 师父说不要了。格桑这时顺手从女孩子书包里拿了四本杂志出来，给她两块钱。那女孩很高兴：“谢谢阿姨！”
　　 格桑纠正说：“叫我姐姐。”
　　 女孩赶忙改口：“谢谢姐姐！”
　　 孩子们又跑到其它有人的地方卖书去了。格桑把自己买的书全给了师父还给她说：“拿回去好好学习，说不定临时工也能到党校进修学习。”
　　 原来格桑是给师父买的，她说自己是同情那姐弟俩才买的，想让那姐弟俩都高高兴兴，两块钱在自己身上用处不大，对于小孩子可是高兴的事。
　　 师父夸赞格桑说，我怎么忘了呢？想不到丫头你心这么细。
　　 格桑告诉师父，其实她的爸爸曾经计划自己退休以后，带着格桑到草原上去放牧，然后再顺便给我找个放牧的丈夫，草原上天大地大随我便！爸爸说草原上放牧的生活对于格桑这样的性格是最合适了。
　　 师父看了看格桑非常认真的说道：“知女莫若父啊！”
　　 职工食堂洗碗的白玛没有来上班，通过师父和退伍兵他们的争取，格桑接替了洗碗的工作又来上班了。但是，格桑已经没有过去干活的积极性，活还没干完人就不见影了，她沉迷于手机聊天的虚拟世界里。在学校职工食堂里她好像很快忘记了外面经历的事情，这里真像她的避风港了。
　　 也许是人们说的脸皮厚了，格桑可以说是一个最能从现实的痛苦中挣扎出来的女子。别人见她如此执迷不悟，都说她是“花痴”，说她更多的是缺心眼，傻得不透气儿。其实，格桑师觉得，既然这个世上追求幸福如此艰难，那么她一定要爱得认真，恨也认真，不是自己的她决不留恋。
　　
　　
　　 迷恋藏獒的男人
　　
　　 一
　　
　　 临时工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叫人瞧不起的群体或者个人，因为只要有临时工的地方，就必定有正式工的存在，而且正式工的人数是临时工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临时工处于弱势。在临时工多的职工食堂，人员总是走马灯似的，你走了我来了地替换着。只两年的功夫，职工食堂换了好几茬临时工。不是被领导辞退，被领导辞退的临时工很少的，都是觉得自己每天的工作量比正式工要大几倍，可是每个月的工资却是正式工工资的四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甚至更少，年终节假日也没有任何福利，而且没有礼拜天没有节假日，而且被领导发现一点小问题就像犯了弥天大罪似的，驱赶和斥责这些临时工就像面对一条野狗。最后大部分临时工都是自己走的。师父不在职工食堂上班是在三年以后，但是格桑后来便没有再离开过职工食堂。接替师父的是陕西面食师傅小万，另一个甘肃的蒸馒头的师傅一直在，他说自己年龄这么大了，到哪里待遇都差不多。小万年龄不到三十岁，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净面孔，唯一不好看的是那两颗像名导演冯小刚一样突出的大门牙，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那两颗大门牙让小万看上去很不谙世事。他娶过一个特别漂亮特别有文化的女人为妻，还生了一个孩子，在小孩两岁的时候，那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这是他给人们讲的）。小万最恨的就是跟别人跑的女人，这种女人是天下最狠毒的女人，不可爱！小万下了班或者休息日，没有其它事做就去城里的狗市场，看藏獒；在西藏他最喜欢藏獒。
　　 在一起工作，也许是为了发泄，格桑经常对小万大吼大叫，说他的技术比起她的师父差得远，而且还不卫生。
　　 小万就把天天对着他喊叫的格桑叫母獒。
　　 小万一天几乎要抽两盒香烟，格桑没有烟抽的时候就问小方要烟抽。小万说：“哎呀！女孩子怎么抽烟？”
　　 格桑说：“我不是女孩子。”
　　 小万问：“不是女孩子看你也不像男人呀？”
　　 格桑回答：“我是女人。”
　　 “女人最不应该抽烟的，小心嫁不出去。”
　　 小万已经来学校打工好多年了，先是在学生食堂。学校有四个学生食堂，四个学生食堂他都干过面食师傅。就是因为面食师傅没有炒菜师傅工资高，他心里时常地不平衡，还跑到城里拜了厨师学习川菜。然后又杀回学校继续做临时工，而且不做面食师傅非要做炒菜师傅。在四川厨师云集的西藏，就是炒的菜再好，也没人把他当成炒菜的厨师。四川厨师一个个说起炒菜功夫，都要追溯到祖传手艺了，至于说到他这里祖传了几代，这都是废话了。主要是说明你一个做面食的陕西厨师，是没有资格跟四川厨师去竞争，——你这不是鲁班门前耍大斧嘛！说不定你在林芝城里拜的师傅，他还是川菜师傅里的“龟儿子”辈而不是“老子”辈的呢。事实证明，小万在厨师群里混得并不得志。没了婆姨在厨艺上又不得志的小万烟瘾特别大，距离人老远，就闻见他身上的纸烟味道。等到了职工食堂，他已经在学校是第九年了，他说格桑是他看着一天一天长成大姑娘的，所以格桑的事情比谁都了解。
　　 “嫁不出去就跟你好了，跟你儿子当后妈。”格桑说。
　　 听格桑这么一说，小万说道：“脸皮这么厚！天天给男人戴绿帽子，我可不敢要你！”
　　 “你不要我，我就缠住你，谁让你给我烟抽？”格桑说。
　　 小万晃一下肩膀说：“我以后坚决不给你烟抽了，你最好抽别人的烟去。”
　　 “我就抽你的烟！”格桑又说。
　　 旁边听见这些话的人们心里忍不住想乐。
　　 小万觉得有人陪着抽烟说话其实是件很高兴的事，何况还是个女的，还是个特别能被男人随便的女孩。“那抽我的烟，要和我好，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有什么不敢的。睡觉都可以的！”
　　 “你有艾滋病没有？”
　　 “我还害怕你有艾滋病呢！”
　　 从此以后，小万就“老婆，老婆”地叫格桑，格桑也“老公，老公”地叫起来。动不动还拿着擀面杖吆喝小万做饭时不准抽烟，还揪着小万的耳朵让他好好干活，不准偷懒，这样子真像两口儿似的。
　　 小万笑嘻嘻的，性急了就把格桑按在面案上吓唬示威，有一次忘乎所以了，不小心把口水流进格桑的嘴里，这时候格桑不知是气得还是快乐得快疯掉了一样狂喊：“你把口水流到我的嘴里了！啊！恶心死我了！”
　　 同事们看着这两个疯狂而无聊男女，又是笑又是无奈地摇头。如果老管理员罗布在，格桑是不敢这么放肆的，这个时候老管理员已经退休了。现在的代理管理员是正式工退伍兵。他年轻又爱热闹，只要工作干好了怎么玩乐都行。所以格桑在职工食堂自由自在，也可以说是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