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火车驶进了江边。江上波光迷离，皓月当空。昏暗中，灯火万家。
　　 今天是中秋，我有些想家了，尽管家境不是那么美好。别人也想家吗？那是一定的。我想起一幅电视画面，女乘警蚁可可在给妈妈发短信：妈妈，此时此刻，您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吗？我想您温暖的怀抱！我想您做的可口饭菜！我想我那可爱的baby，一想到这些，女儿就想马上能够飞回家！但是，女儿不能回家！女儿不回家，是让更多的人回家！女儿已经长大，能够为很多人做些事情，您为女儿骄傲吧！不知道什么原因，女乘警蚁可可的家信内容我记得很牢。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看了看在火车上忙碌的乘警。一个女乘警恰巧在门口静静注视着外面，若有所思。也许她正在想着疼她爱她的老妈妈吧？
　　 火车很快进入了下一站，我下了车，准备换乘另一列火车。
　　 时间已是子夜。
　　 旅客们从地下通道急匆匆涌出后四散，我和几位需要签证的旅客则拐到一处简易签证处准备办理手续。
　　 迷蒙的灯光下，有一个老警察在维持秩序。拼接起来的长桌前，接待旅客的工作人员是两个中年女同志。我走上前向一位女工作人员咨询了一下签证的费用。她回复：“四块！”并向我一伸手。我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将手中的车票递给了她。她转身进了昏暗的房间里，很快又出来了。她将签好的车票递给我，却突然意外蹦出一句：“10快！”我接过票，发愣！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争执声。一位女客问：“不是说好的四块么？这些钱刚好啊！”女工作人员说：“不够！每张10快！”女客恳求道：“行行好吧，给我女儿留两餐饭钱吧！”没有人接话，局面顿时僵持着。半晌，女客哭道：“好！全给你们！”女工作人员迅速收过钱，这才将票递给女客。女客接过票，转身拉着两个小女娃走了。我急忙追上去塞给她们一些钱，女客拉着娃儿们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见她们远去，我很茫然。我不知道她们从何地而来，奔何地而去？我想起了阿香！她们三人当中，其中有阿香吗？我的精神有些恍惚。
　　 我正徘徊，突然远处有一个声音在喊：“唉，同志，你该走了！不然火车开走了！”我如梦初醒，慌忙冲他道了谢，转身只奔站台。挺拔的乘警们正对上车的旅客们致礼，我急忙跟上。我进了一节火车车厢，找了一个空座坐了下来。
　　 我刚松一口气，斜眼一瞧，见窗外的乘警们还在致礼；再一抬头，见远处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三个身影。我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急忙掉过头，不忍直视那副场面。
　　
　　 9
　　 火车启动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很慢。我有些埋怨地嘟囔了几句，一个小伙子接过我的话头，说，这是临时增开的一列货车。我望了望昏暗的车厢里，旅客们大都昏昏沉沉入睡了。我无奈地走出过道，进了洗手间。待我出来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几个上铺都空无一人。我就拿着自己的旅行包爬了上去，很快睡着了。
　　 不知何时，突然我在睡梦中被人一阵呵斥，铁架床被人敲得“当当当”直响。我睁开眼翻身一看，见床下过道上站着一个矮个子乘警。我急忙下了睡铺，还没有等我弄明白啥事，矮个子乘警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我只好跟着。我们两个没走几步，四周无人，矮个子乘警突然转身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厉声喝道：“罚款50!”我急忙将钱给他！他一把拿过钱，转身就走了。我的左手捂着火辣辣的脸，急忙返回去，向上铺一伸右手拿过包，匆匆忙忙找了一个下铺空位坐了下来。
　　 就在此时，几道雷电划破夜空，狂风肆虐，暴雨倾盆而下。车厢里的旅客们都被这些异响惊醒了，个个伸直脖子默默看着窗外突如其来的变化。
　　
　　 10.待到黎明，天蒙蒙，火车到了一处山崖下的小站。
　　 和许多站点一样，铁道边又聚来一些小贩。我前面有一个小伙子掀开车窗向一个卖鸡蛋的小贩招手。小贩忙不迭地跑过来递给小伙子一袋鸡蛋，然后就走了。当小伙子兴冲冲剥开鸡蛋一看，是一个坏蛋！小伙子气急了，冲小贩使劲砸过去。顿时，一个鸡蛋反砸在车窗上！火车车厢过道上，一个路过的女乘警见状急喊：“赶快关窗！”她的话音刚落，一阵“鸡蛋雨”全砸在外面的车窗上。乍现这一幕，旅客们就像看天外来客，都对车窗瞪大了眼睛。
　　 片刻过后，一个乘警右手提着灯打开车门，举起灯在空中晃了晃，火车缓缓启动了。荒凉的山野，辽阔的平原，不时映入我的眼帘。当夜幕降临时，餐车缓缓挤过车廊，许多旅客对餐车只瞪着眼睛，真正购买的人不多。不过，那些昂贵而又难以下咽的盒饭并不愁卖。服务员将小餐车推一个来回，盒饭就卖得差不多了。
　　 吃过饭，有个别人玩起了杂耍，在车上“抖空竹”。周围的一些旅客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报以掌声。旅客们看完杂耍后，疲乏寂寥的旅途让大多数的旅客昏昏入睡，睡姿千姿百态。
　　 半夜，火车在另一个小站作短暂停留。
　　 我摘下了耳机，打开车窗帘子，透过玻璃窗和昏黄的灯光，看着这个小站的环境。外面有一些人在走动。我突然发现对面的车厢上，竟然有一个人影在慢慢攀爬！似乎是窃贼！这时，一个铁道工人拿着一把铁锤，一路不时敲打着铁轨，过来了。那个黑影很快消失了。
　　
　　 11
　　 随着一声鸣笛，本次列车又在夜幕中行驶着。
　　 破晓，火车驶出大山，进入了平原，白雾茫茫。我用依稀的目光，可见四处建筑栉次鳞比。
　　 不知何时，我对面的乘客换成了一对情侣。两人耳鬓厮磨，旁若无人，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站起身望了望，发现几个空位，便选了一个走过去坐了下来。
　　 我的屁股还没有坐热，一个孕妇从走廊上挤过来。很快，她挤不动了，就靠着我的座位后背依着。我对她看了看，见她的脸色惨白。她见我看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我没有再理会她，顺手从桌上拿过一张不知被谁看过的报纸，低头乱看起来。
　　 半晌，我突然意外发现报纸的反面登着一则通缉令，被通缉的人容貌似乎很熟悉。我开始拼命回忆。一会儿，我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品学兼优的小童吗？想不到多年后，她竟然成了大毒枭！在校的时候，她曾经接济过我，并鼓励我与她共同奋进。她在我心中，就是女神！想不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优秀女生，竟然步掉进了万劫不复之渊！
　　 我正沉浸在震惊、惋惜中，突然，倚在我座位后背的孕妇晕倒压在我的肩膀上。我丢掉报纸，慌忙扶起她。她前后的旅客们见此情形，早早退避了。当我扶起孕妇后，我忽然发现地上湿了一大片。我恍然大悟孕妇为啥突然晕倒，一时不知所措。见不少旅客瞪着我，我更加慌乱起来。我将她扶正，再匆匆看了看，似乎没事，我急忙想抽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我刚转身，我的衣服被她扯住了。我急忙转身想撩开她的手，可是，她仰面低声哭泣道：“救救我！救救我！”我急道：“怎么救你？”她说：“借用一下你的手机，给我老公打一个电话！我们走散了！”我慌乱地点点头，拨通了她老公的电话。可是，她老公竟然这样回复：“我们好合好散！你不用找我了！”孕妇抢过我的手机，在电话中对她老公哭泣哀求。可是，很久很久，任凭孕妇百般哀求哭泣，她老公就是不松口，最后竟然单方挂了机。孕妇又晕倒了！我又忙乱了好一阵！个别不知情的旅客悄声问我：“你媳妇？”我慌忙回复：“不是！不认识！”对方像看稀有动物一样奇怪地看着我，怪怪地说：“切！小心讹上你！”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人群中有一个小孩在喊妈妈。本已昏迷的孕妇醒过来，低声对我说：“叫她过来！她是我的大妮儿！”我急忙站起身冲小孩回应：“你妈妈在这里！”忽然，我意识到小孩肯定挤不过来，又听见她在哭，连忙想挤过去，却挤不动。正着急，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东北大汉将小孩举了过来递给我。我急忙感激地接过小孩，抱给孕妇。孕妇用手给小孩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淌个不止。
　　 待两人稍稍平静下来，我向孕妇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原来，她和她老公只是同居。孕妇告诉我：“我俩是大学同学，不过，他是农村的。那时，我很单纯，想法很简单。只要他爱我，我爱他，就足够了！谁想到他嫌我的家庭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孕妇的一席话，使我顿时陷入了沉思。
　　 我正想着，一个声音在喊：“叔叔！叔叔！”我头一望，见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的心一软，正要询问。小孩说：“叔叔，我饿！”我急忙打开包，拿出一瓶八宝粥，拉开锡盖，喂小孩。她妈妈见状，冲小孩讲：“要对叔叔说‘谢谢！’”小孩马上对我说：“谢谢叔叔！”这一声叫得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我似乎觉得这叫声，很熟悉！我想起了阿香！在家里，有时候我也这么喂阿香！阿香也这么谢我！孕妇见我的表情突显异常，急忙关切地问：“怎么了？”我急忙擦干眼泪，说：“没事！”我一边喂小孩，一边和孕妇聊天，渐渐对她的情况了解得更多，给我自己却凭空添了不少压力。她的行李、钱包被人偷光了，正处在窘迫无奈之中！现在她遇到了我，或许希望我帮她脱困，或许把我当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迢迢旅途之中，我望着她母女俩疲惫熟睡的模样，犯了难！
　　
　　 12
　　 次日黎明，本已犯困的我突然被一阵恶臭熏醒！我直起身朝前一瞧，昏暗中，只见几个蓬头垢面的残疾流浪人，正瞪大了眼睛站在走廊里。旅客们虽然想退避三舍，却无处容身，正惊恐、无奈、愤怒地僵在走廊里。没有多久，突然，大家听见一个乘警在大声训斥：“下去！下去！下去——！”那几个流浪人拖拖拉拉下了车。另一个赶来的乘警问：“怎么上来的？什么时候上来的？”正在训斥的乘警回答：“不知道！”乘警们走了，旅客们又都沉沉入睡了。空气中的臭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可是谁也顾不得。
　　
　　 13
　　 茫茫旷野中只听见火车“哐啷，哐啷”依旧在响，车厢与铁轨在不停地颤抖！
　　 天泛鱼肚白。狂风乍起。火车不时在深沟的隧道中和原始森林里穿行。
　　 我望着这样的环境，觉得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神秘、原始的极端世界。我似乎能够看到四处在活动的猛虎、大象、麋鹿；我好像已经看见土著人正在狂欢；我仿佛能够感觉得到冰山“咯吱吱”在撕裂，地火的岩浆在喷发……我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正在奔腾着。
　　 突然，我的衣服被人轻轻拽了几下。我转身一看，小孩子那双像珍珠一样纯净灵动的眼睛正凝望着我。我低头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怯怯地说：“叔叔，妈妈是不是病了？”我对她妈妈一望，只见她的妈妈合着双眼，脸上冒出了许多汗珠子。我的心里一慌，心想：该不是又碰上一个要分娩的？我对着孕妇轻声问：“唉，你怎么了？”孕妇呻吟着说：“没事！老毛病了！”我听孕妇对我这么讲，又见她冲我摆手，我的心里虽然有些担忧，但是我还是放弃了。因为车厢里的旅客们实在是太拥挤混乱。我对小妹妹安慰道：“没事！别担心！你妈妈会好的！”小孩说：“叔叔，我怕！”我只好将手机收起，把小孩抱在怀里，说：“叔叔抱你！你睡吧。”小孩在我怀里胆怯地仰望着我，很快睡着了。不知何时，我也渐渐睡着了。
　　 突然，我被惊醒，睁开眼对窗外一望，只见铁道外黄沙茫茫，肆虐的狂风卷积着尘沙与杂物正像魔鬼一般疯狂地在砸车厢。旅客们都惊恐万分，一些乘警和旅客在用棉被塞堵破窗。孕妇早躲藏在桌子底下，我抱着小孩仍然坐着，不断告诫自己是一个男人！待沙尘暴过去，车厢里逐渐恢复了平静。可是，孕妇仍然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不敢出来。我不断安慰着孕妇，小孩也过去拉妈妈的手，孕妇才慢慢爬出来。骤然，火车一个剧烈抖动，孕妇一下倒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的脑袋里顿时成了浆糊，只希望早早结束这样糟糕透顶的日子。
　　 烈日当空，火车在一个中转站停住了。
　　 我抱着小孩，牵着孕妇走出了车站，打车到了一个冷清的镇上。镇上的居民怪怪地打量着我们。我看着这些情形，心里有些发慌，渐渐停住了脚步。我对四周望了望，问孕妇：“你们的家到底在哪里？”孕妇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哎呦，我的头疼！”她蹲在了地上，我只好放下小孩安慰她。
　　 当空的烈日实在太毒，我领着她们母子俩朝一家表面看似是旅店的门面走去。正走到店门口，突然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打斗声。瞬间，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拉着一个女人从楼上狂奔下来，随之而来的几个人挥着马刀、钢管在其后狂追。此时此刻，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男人，和许多人一样被这样恐怖的场面吓得目瞪口呆。
　　 在小镇上，我们是不敢投宿了！
　　 我正寻思着何去何从。孕妇颤抖着声音告诉我：“在旧城堡西北侧！”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问对方的姓名。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仔细想过她们与我有何关系。我们只是同路，而且，我工作的公司就在孕妇家的附近。我只是想把她们顺路送回家而已，没有想到她们的事情不仅棘手，还比较复杂。
　　 孕妇领着我和小孩一路走向城堡西北侧。在路上，孕妇告诉我，她叫才旦卓玛，以前叫邢含香；她女儿叫湘云。其他情况，她没有再透露。在一个沙岗上，我停住了脚步，远远一看，只见遍地荒凉，一些散落的建筑残垣断壁。我低头问卓玛：“你的家在哪儿呢？”她伸手一指，说：“就是那儿！”我顺着卓玛指的方向一看，远处有一座低矮残旧的土屋。我惊讶地问她：“就是那屋？”卓玛不作声，从我手里牵过小孩，走向那屋，我就她们后面跟着。我走进了她们口中所谓的“家”，家徒四壁。我震惊了！就在我愣住的当口，土墙上的一块污玻璃被石子从外面击得粉碎。我跑出去一看，一个大男孩正准备逃跑。我一声呵斥：“干嘛打人家玻璃？”那个男孩见我已经出来，并不畏惧，转身一仰脖子，说：“你是谁？她家全是小偷！”陡然听见这样的真相，我呆了！我愣了愣，赶紧走进屋，准备质问卓玛。才旦卓玛见我进来，还没有等我开口，她就点点头，说：“是真的！”我为她们费尽心思奔波，到头来却得到这样糟糕透顶的真相！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我疯了！我在咆哮：“你们是贼！我最恨的就是贼！我竟然还送你们回来！我这个大傻瓜！你不是说，你们住的是豪宅，家里家财万贯，光小车就有好几部吗？你的那些财产呢？真没有想到贼的家里竟然比猪还惨！”才旦卓玛一言不发，搂着惊恐的小孩。我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忽然，我想起在火车上，卓玛的财物不是被人‘顺’走了吗？我对她嘲笑道：“你不是贼吗？你的东西也会丢？阴沟里翻船？”才旦卓玛苦笑了一下，说：“我不编瞎话，有谁会愿意送我们回来？原来，我们不是贼！都是被人逼的！后来，我们渐渐也习惯这种生活了。刚上道时，我和她爸真的是学生，但不是大学。”听卓玛这样讲，我的心像被蛇咬了一口，反驳道：“你啥也没有讲的时候，我没有救你吗？社会上真的就没有好人了？”我说完这些还想损她几句，但见她们的日子过得这么惨，不忍再讥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