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传奇】匪患(短篇小说) ——一个农民的遭遇
我姥爷想,翻来覆去都是四条命!不如把自己一条命交给黄八算了!想明白了,我姥爷索性放大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黄八问:“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干不干?”我姥爷断然说:“不干!”黄八问:“真的不干?”我姥爷:“真不干!”黄八说:“小子,你可别后悔!”我姥爷说:“我不后悔!”黄八道:“你们几个把他给我扔雁池淹死!”
我姥爷说:“可别,俺不会水。”
黄八说:“不会水?呵呵,会水还不扔呢!”
我姥爷哀求:“黄大爷,俺屋里人(我姥姥)也姓黄哩!一笔难写二字,求你放了俺吧!”
黄八说:“姓黄有啥用?少老大、少老二可不都姓黄吗?干这行的不管你姓什么,只管你有什么!扔!”
我姥爷被四个土匪放倒在地上,俩人扯腿,俩人抓胳膊,“扑通”一声扔进雁池。雁池有一人多深的水,我姥爷凭着自己的水性游到西侧,刚爬到岸边,就被草稞里伸出的一只红缨枪捅了一下,重新掉下雁池。他又游到南边,同样被捅到水里。原来雁池两边都藏着土匪呢!我姥爷在雁池里踩着水慢慢游走,只露出一颗脑袋。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像一个葫芦飘来飘去。应该说明的是,雁池本来连着大小黑湖,但枯水期,雁池两端的土埂从水中露出来,半湿半干地横在那里,阻断了去大小黑湖的水路。
几个顽皮的土匪耐不住寂寞,开始用土块瞄准我姥爷黑黑的脑袋练“投壶”。有人投中了,便“吃吃”地发出压抑的笑。每击中一次,我姥爷的脑袋就被湖水淹没一下,然后又浮出来,像一枚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浮标。当然,土匪们并不是训练有素的投弹手,大多数时候,他们或失之毫厘,或谬以数米。没有击中的土匪还骂我姥爷的脑袋太不老实。
且说我姥爷走后,我姥姥带着我母亲和舅舅到田里干活。这块田离雁池不太远,站在田埂上可以看到“弓锤子”的狭窄处架着的“双石桥”,但看不见人。我姥姥不敢走近了看,她天生怕土匪。三个人在麦田里拔了一会儿草,我姥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蹲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看太阳西去,半晚上了。西边天际开始有毛云上升,薄薄地擦着太阳滑向高空。我姥姥往雁池方向搭着手掌看了看,又走了几十米,停下,又搭着手掌看,她啥都没看着,便慢慢走回来。
“黑妮,黑蛋,咱们走吧。”姥姥对我母亲和舅舅说。我母亲和舅舅巴不得早点收工,蹦蹦跳跳的先跑到路上。
我姥姥说:“黑妮、黑蛋跟我去找东家。”我母亲和舅舅又拐回来,我母亲说:“去那儿弄啥?他家的黑狗凶着哩。”
我姥姥说:“黑狗哩,都熟化了,别看它叫的厉害,不会下口哩。”说着,一手拉了我舅舅,一手拉了我母亲,往少老二家走去。
少老二和他大哥比谁都着急。大哥这几年跟土匪对着干,少老二背地里也劝过几次,可大哥不听,还说:“土匪们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有钱给他,不如购买几支快枪!”少老二与土匪若即若离,“传票”来了,他就给点粮食,要钱没有。土匪也怕少老二跟少老大联手,所以,也不往绝路上逼。
我姥姥娘儿仨来到少老二门口的时候,兄弟俩正在大门口的晒场上慢慢踱步,谁也不跟谁说话。大奶奶、二奶奶和少老二的妻子都在院子里跟婆婆聊天,两家的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躲猫猫。
黑狗首先狂吠着,跑上去闻我姥姥的裤脚,我母亲和舅舅躲在我姥姥的身后。少老二喝住大黑狗,大黑狗摇着尾巴表示欢迎的态度。少老二向少老大介绍说:“这是老周家的,也姓黄。”少老大向我姥姥点点头问:“老周回来了吗?”
我姥姥顿时眼圈儿红了,拖着哭腔说:“他爹还没回,这都下半晚上啦!临走他跟俺说,半晚上不回来,就跟你俩说。敢是出事儿了吧……”说着,便哽咽起来。
少老大说:“即使碰着土匪,也不会把老周怎么样的。大不了他们把老周扣下了,你别怕,老周不会有事。”少老二也说:“对呀!土匪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对一个帮工的下狠手的!
我姥姥抹抹眼泪,说:“他要马虎黑还不回来,准是出事儿了。他出事儿了,俺娘仨可咋活哩?”少老二喊道:“他妈,搬一条板凳来。”少老二的妻子应声而出,手里掂着一条长条凳,放在大门西侧,我姥姥先向少老二的妻子致谢,然后拉着我母亲和舅舅坐了。少老二又说:“给俩孩子拿馍吃!”少老二妻子便去厨房拿了两个白面馍,递给我母亲和舅舅。我母亲跟我说,她经常随我姥爷去少老二家,但吃白馍却是很少的。忙时,她和舅舅去给少老二放驴放牛,也只能吃杂面馍。那次的白面馍,暄的跟棉花团样,柿子那么大,一捏只有麻雀蛋那么小了。
少老二这时看了看还有一树高的太阳,跟大哥说:“大哥,老周到现在没来,可能真的碰上土匪了。咱们得赶快想办法。”少老大点头说:“是啊!我最担心的有两点。一是我们跟寨子联系不上,土匪会不会晚上冒充我去赚开寨门;二是他们等不到我,会不会来你这里找麻烦。你得把族人集中起来做好防御!”少老二说:“我会做好准备的。”停了停,又说:“爹临死前,对妈说,遇到难处了就去祠堂里告诉他,他会帮忙的。现在紧急了,不妨让咱妈去祠堂试试。”少老大想了想,就走进大院里,不大一会儿,大奶奶、二奶奶和少老二的妻子搀扶着老奶奶走出来。
大奶奶姓李,40来岁,虽穿着朴素,但有一种成熟女性之美;二奶奶,姓齐,30多岁,瓜子脸,口红浓艳,插金带银,着花格子旗袍,风韵翩翩,气质高雅。她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大奶奶身边。
三个女人前呼后拥地陪着70多岁的婆婆,朝黄氏祠堂走去。
挨到日头落地的时候,我姥爷的双腿被冻的抽筋。他开始装死,保持不动也不沉。他把头向后仰着,只露出两个鼻眼儿出气。土匪们以为他真的完蛋了,再加上此时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有几个土匪就从草稞里钻出来,站在雁池四周撒尿,他们一个个都戴着“马虎灯”,穿着一身黑衣。裤子是双层的,外面是黑色,里面红色。裤腿一律卷到膝盖下面,露出一圈红。像被人打断了腿肚子又接上似的。
土匪丙:“憋死了!憋死了!”接着就听到了一片溅水的声音。土匪们都身强力壮,能把尿撒到丈把远的地方,像有一圈抽水机往雁池里注水。
土匪丙尿完了,轻松地说:“这个老周,一个穷光蛋为财主去死,真他妈不值!”
土匪丁:“死了也不白死,人家少老大那两个美貌女人起码得哭他两声吧!”
土匪丙:“美得他!俩美人留着眼泪洗脚跟,也不会哭他这个穷光蛋!”
土匪丁:“老周也是可怜人,如今一伸腿走了,撇下老婆孩子可咋活呀?”
黄八怒道:“你两个他妈话痨呀!给我小心点!没准少老大还会派人来侦查!尿完了都他妈给我趴下!”
俩土匪立即闭嘴,重新趴草稞里不敢动弹。
少老大的爹黄老太爷是一个富豪,死后在阎王面前很有面子。当老伴儿率领媳妇们来求救时,他果然去阎王殿前向阎王借了一千“阴兵”,发到雁池驱赶土匪。一望风的土匪看见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大声喊道:“风高了——快卷!”“快卷”是土匪的黑话,意思是快跑。他们像兔子似的从草稞里蹦出来撒腿就跑,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姥爷这才挣扎着爬上雁池双石桥,精疲力竭地躺在星空下。
我母亲多次跟我提到“阴兵”这个词儿,说“阴兵”确实有,说黄老太爷死后在阎王殿前当差,是个管钱粮的官儿,他向阎王借来“阴兵”三百才把土匪吓跑。她还说,富人跟穷人就是不一样,活着享福,死了也不受罪。对此,我是打死也不相信的。我以为可能是一支为数不少的国民党杂牌军或者解放军游击队刚好路过此地。他们是沿着黑湖由南向北开进,路过雁池,吓跑了土匪,救了我姥爷一命。
对于老母亲能不能求来“阴兵”,少老大心里也没谱。他和少老二商量,派出两个族里的侄子,摸黑到雁池附近查看,正好发现十几个土匪往北庙方向逃跑。这两个蠢货便加油添醋地对少老大说,“阴兵”如何多,如何飞,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土匪都吓瘫了,连滚带爬地散了。
警报解除,少老大带着大奶奶、二奶奶和儿子返回雁东寨子。我姥姥拉着少老二借给的木头轮子的架子车,带着我母亲和舅舅来给我姥爷“收尸”。微弱的星光下,一行人找到了我姥爷,我姥爷当然还在喘气儿。我姥爷这时已经冻的嘴唇发乌,腿也麻了,怎么使劲都站不起来。清明节的中午,本来暖和,我姥爷仅穿了夹衣夹裤,被水浸透之后,又遭遇晚上的冷风,浑身打颤。我姥姥把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又搂着暖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说清话了。少老大问清了来龙去脉,当时感动的掉泪,大奶奶和二奶奶也都哭泣起来。少老大问:“二夫人,包里还有多少钱?”二奶奶回答:“还有五块。”少老大说:“都给老周吧,回家养几天病。我跟老二说说,工钱照付。”我姥爷说啥也不肯要,少老大把大洋放在我姥姥手里,四口人走过双石桥,回雁东去了。
经历过这件事,少老大不敢到雁西来了。他派来一个黄姓帮工,请我姥爷搬到他的寨子里住,还让我姥爷当他家的“掌线儿”(长工头)。我姥爷和姥姥商量,觉得还是住在雁西好。我太姥姥一家也住在雁西,太姥姥早年双目失明,需要照顾。当“掌线儿”虽然工钱多,但太过操心,耕种、管理,收割,事事都得想在前头。我姥爷偏偏是一个不爱“操心”的人,便谢绝了少老大的邀请,打发那个黄姓帮工回雁东。
我姥爷在家休养的第三天上午,家里来了一个青年男人,穿蓝布长袍,戴黑色礼帽。进屋后看见我姥爷,就拉着他的手问:“好些了吗周大哥?”
我姥爷看着这人,面生,便问:“你谁呀?俺不认识你呀。”那人便摘掉礼貌,露出乌黑的长发。我姥爷看了,立即起身鞠躬说:“原来是二奶奶来了!快请坐!”又叫:“黑蛋妈,快出来,看谁来了?”我姥姥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找来一只“拔秧凳”,吹吹灰,说:“快坐,二奶奶!”二奶奶并不坐,只站着跟我姥爷说话:“周大哥,我这次来,是给你送一样东西的。”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这是雁池东边20亩地的地契,我们家老爷叫送给你,作为谢礼。”我姥爷说啥也不要,二奶奶说:“你不收,我就不好向老爷交差了!”我姥爷说:“这礼太重,打死也不能收!”二奶奶说:“你收与不收,找老爷说去,我是只管送的。”说着,扔下地契就跑。
这下子给我姥爷、姥姥出了难题。两口子白天商量,夜晚讨论,总是在要与不要间摆动着。我姥爷说:“为了少老大一家,我差一点把命搭上去了。一家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也弄不来20亩水田。20亩地,对于少老大来说,不值什么;而对我周世宽来说,那就是上天的隆恩了。”我姥姥向来听我姥爷的,他说一就是一,便随声附和道:“那俺们就要了吧!”我姥爷又说:“做人不能太贪,七块大洋,足够那天的酬劳了。20亩水田,那是天大的‘外财’呀。‘外财不发命穷人’,咱不能要。”我姥姥又附和说:“那就退了。”半夜时分,我姥爷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少老大能给俺五亩水田最好。把这五亩地种好,不去帮工也够吃喝穿戴了。不用雇人,自家又累不着,那才叫天遂人愿呢!”我姥姥又说:“那你就去跟大少爷说说啊!就五亩,多一分也不要!”我姥爷一拍床帮,说:“不想了,脑仁也想疼了!就这么着吧!你明个天亮给我捉两只大公鸡,我去雁东找少老大,要他五亩地去球!”
翌日,我姥姥起个早,把手伸进鸡窝里,捉了两只紫尾巴公鸡,找条细绳子把四条腿绑在一起,扔在地上。我姥爷吃了早饭,准备出发了,这才想起那张地契,开始找,满屋子找,就是找不着,急的满头大汗。后来,我母亲回忆起来,对我说:这里头肯定有神鬼打搅。如果你姥爷那天上午去了雁东,就不会跟黄八的土匪相遇。可你姥爷偏偏因为找不到那张地契,才下午去的,救了少老大一家三口。要不是你姥爷,少老大一家肯定被土匪“拔了烟笼筒子”!“烟笼筒子”就是“烟囱”,“拔烟笼筒子”是当地土语,意思是杀光全家,灭绝户头。
这张地契被二奶奶扔在供桌上。我姥爷、姥姥都不认字,也没有拿过来看。搁了半天,被我舅舅拿去扎个小风筝放了。这是一个简易风筝,方形,两根屋檐草穿过那张地契的四个角,中间一根线,上面两个角各一根线,三根线交汇后系个死结,连上风筝线就可以放飞了。
我姥爷终于想到了我舅舅,大声呼喊:“黑蛋!黑蛋!”我舅舅正在屋后放风筝,应声了,我姥爷赶过去,问:“黑蛋,看见供桌上那张纸了吗?”我舅舅说:“这风筝上就是。”我姥爷上去就揣他一脚,我舅舅哭了,说:“为一张破纸就打我?”我姥爷说:“弄没了我还剥你皮哩!”我舅舅知道是一张有大用的纸,赶忙收了风筝,小小心心地把屋檐草抽掉,扯断风筝线,那张地契只是中间和四个角有小洞,并没有完全损坏。
上午没走成,只好等吃了午饭,我姥爷提着两只鸡,悠悠地朝雁东而去。路过雁池,想起富人都有睡午觉的习惯,此时不便打扰,就在双石桥上坐下。这座双石桥,是巨石打造的,长约丈二,宽约尺半,厚约八寸。并排两块,中间一道巴掌宽的缝隙,三个桥墩,四块长度,共用八块石料。这座桥是黄老太爷年轻时为了种地方便,自家出资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