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天地事】师姐好美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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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工艺美术厂对面有一个休闲厅,摆着一张台球桌和几个小几,主营冷饮,捎带台球。郝美丽的姐姐来找她,只要往台球桌边一站,我们都能看见她。有一次,她姐姐领来一个男子,郝美丽过去,三个人在冷饮摊儿上谈了半下午,她回来脸通红,说吃了三份冰激凌。张自立挖苦她:“这个相中没?”郝美丽没搭理她。此后每隔几天,她姐姐都会领一个男子来,那些男子高低不一、形形色色,但都一律穿着白衬衣。据说郝美丽喜欢干净、清爽的男子,想必她姐姐每次都嘱咐那些男子,一定要穿白衬衣来。
张自立也经常穿白衬衣。他刻章或裁玻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卷起袖管,做完再放下来。他似乎每天换一件,因为头一天白衬衣上汗渍,第二天不见了!
玲珑街上只有一座公共厕所,我们平时去一趟来回大约十五分钟,这宝贵的十五分钟能用来做许多私事。某天我和郝美丽去厕所,她一把将我拉入旁边的商场,说:“有人在等我,师傅那儿你得给我打掩护。”她是师姐,命令不容反抗,我只好硬着头皮陪她去。
约她的人在文具组,是一位售货员。我们假装过去买东西,他们互相自我介绍。郝美丽开口问:“男人卖货有什么出息?你会调部门吗?”售货员不悦:“暂时没这个打算。”郝美丽身子一拧,边走边说:“那你慢慢打算吧!”我们离开商场,前后不过十二分钟。
此后,我跟郝美丽利用上厕所的时间,一次次地在附近相亲,因为有我跟着,莫师傅并没有怀疑,只是李文化有一次对我说:“你岁数小,不要给人当枪使。”我明白他是一片好心,但我希望帮助郝美丽相亲成功。
郝美丽乐此不疲地相着亲,衣服三天一换,都是时髦货。与此同时,她和张自立变得更加暧昧,经常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我假装懵懂。郝美丽有一次无意间透露,他们其实在私下交往,他们约定,她一相中好对象就分手。我至此对大师兄有了别样看法,也对郝美丽心生鄙夷。
郝美丽终于相亲成功,男方是县城少数民族商场经理的儿子,她很快订婚,请我们吃了喜糖后,再也没来上班。张自立消沉了一阵,黑脸变得更黑,不过很快因为脱厂单干的事情忙碌起来,渐渐淡化了这件事。张自立的刻章铺也在玲珑街上,莫师傅不但不生气,还给他出了一笔钱,我至此才知道他们是甥舅关系。
郝美丽结婚那天,我和李文化共同从工艺美术厂以略低一点的价格,买了一块匾额,上面有一公一母两只孔雀。我们请莫师傅题字,莫师傅说:“我对她宽容,是希望她做自立的媳妇,她嫌自立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走着瞧!”胡乱写下繁体的“新婚誌禧”,抬头、落款均用狂草,不太好辨认。我们把匾额送去,被安排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吃席,郝美丽穿着高贵的新娘服,在她姐姐的簇拥下转桌子敬酒。我看见师姐有如清汤挂面似的头发,服帖地钻在蓝色的裹帽里,裹帽上面扣着一些新娘发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她像一个明星,收集了所有来客的羡慕眼光,这种浮夸而虚荣的场景是师姐所期待的,如今她得到了!
大师兄和师姐离开后,莫师傅突然对李文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不仅给他吃小灶,还单独辅导他刻章,不过在他的刻章手艺还未突破最后一层时,揽到的刻章活儿会送去张自立的新店,由他去完成,而后取回,从我们这边交付出去,给外人造成“此处刻章”的假象。
说来奇怪,李文化很努力地学习刻章,却丝毫没有长进。莫师傅让他静下心来攻克反字,他每次写完,用镜子照着看,总是达不到顶峰。他变得很浮躁,觉得自己不是刻章的料,以后很难在这一行混。有一天他告诉我:“我对理发挺有灵气。”不几天,月底领了工资,他对莫师傅说:“没长进、不干了。”就跑去学理发了。
等到冬天的时候,工艺美术厂只剩下我一个人,莫师傅怕我应付不来,从办公室搬到店里办公,其实也不存在“办公”一说,经济进入活跃期,送礼已经不再拘泥于匾额,市场上的礼品花样繁多,选择的空间很大。我们的匾额一周也卖不掉一块。同时出现许多玻璃店,店主年轻力壮,上门服务,我和莫师傅一老一小,不再上门服务,老顾客渐渐不登门了。张自立与时俱进,突然购回一台震惊玲珑街的“原子刻章机”,告别了手工刻章,十几分钟立等可取,把刻章生意抬高了一个档次。------我们独靠做锦旗为生,间或买一半块碎玻璃。库房里制作匾额的贝壳、羽毛堆积如山,后院各种尺寸的玻璃被风吹日晒。人走生意稀,曾经辉煌一时的厂子如今一片萧落。
过完年,莫师傅在我复读回校前,打出“吐血甩卖”的字样,把能卖的全部搬到门店前,莫师傅吆喝,我收钱。
张自立偶尔过来帮忙,后面跟着一个发育缓慢的女子,不怎么说话,只会用崇拜的眼神瞄大师兄,大师兄男子汉的威严被激发的淋漓尽致。后来,听说他们结了婚、生了儿子、盖了房子,院里还有一座假山。这是莫师傅来我家串门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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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经过玲珑街,再也看不见“工艺美术厂”五个鎏金大字,店门窗上的24块条板漆皮斑驳,门口摆着别家店的货。
我有时在公园看见莫师傅。他更加清瘦,个头比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还矮,倒三角形的头部轮廓显得愈发精怪。他已不修边幅,胡子拉渣,穿一双卓别林式的大头皮鞋,二八自行车换成了二四的,比较小巧,他骑着还算自如。
大师兄张自立紧跟经济发展形势,“原子刻章”的强劲势头过去后,他又做起户外广告。他的店是玲珑街门脸最大的,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兴旺发达。
二师兄李文化出徒后,开了个叫“一剪美”的发廊,挨着大学校园,近水楼台先得月,与一位东北大学生结婚。
师姐郝美丽自嫁入高门,便与我们失去联系,有一次我看见她抱着一个小孩在路上走,头上戴着蓝色裹帽,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垂下眼睑,往另外一边去了。
又过了几年,玲珑街大拆迁,刻着我青春记忆的工艺美术厂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商厦,起名“玲珑商厦”。某天在里面闲逛,看见中老年服装组有一个清秀的女孩,大约十二三岁,头发莹亮,直直地垂在耳朵两侧,像质地卓绝的清汤挂面。旁边是一位健壮肥硕的中年女人,头上戴着蓝色裹帽,那分明就是我的师姐郝美丽。
郝美丽对女孩说:“从明天起必须把头包起来,不然你爸打你。”
女孩嘟着嘴反问:“你年轻时也包吗?”
郝美丽的肉脸颤抖了一下,从服装架一侧的小窗望出去,外面是蓝色的天空,天空上飘着几朵云彩,白得像一团刚摘下来的棉花。我似乎看见工艺美术厂满院的玻璃上反射着无数个我,和无数个郝美丽。
这回我没与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