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八仙桌记(散文)
在饶北河流域,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家,过好一个年,是一件紧要的事。要把年过好,要做五件事:蒸粉丝,炸年豆腐,杀年猪,撮圆圆粿,做腊酒。炸了油豆腐,大寒已至。大寒是冬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是一年最后一个节气。寒气至极,阳气已生,温暖的春天踏出哒哒的脚步声,雨水日渐淅沥。肥肥的年猪,被赶出圈栏。巷子里,凌晨,天还是浓密的黑,猪的嚎叫不绝于耳,嘶哑,悠长,哇——哇哇——哇哇哇——。杀年猪,有一餐杀猪饭,请好友,请乡邻,请舅亲,满满的三四桌,汆汤肉、粉蒸肉、炒肉、红烧肉,各式的肉制菜式,摆满了八仙桌,喝酒行拳,不热闹无以体现盛意。杀猪饭,既是庆贺一年的完满生活,也是感谢乡邻亲友的拳拳关爱。忙了一年,也该歇歇了,收收账,喝喝茶,也没什么可劳累的了。这个时候,坐在八仙桌的人,便是豪气云天,大声行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年之中,最畅快的事情,莫过于如此,
杀年猪后的几天,母亲更是忙得手脚不停。母亲提一个大竹篮,扒开尚未融化的雪,拔白萝卜红萝卜,洗净,在大木盘里,和香菇、目鱼、薯粉,佐以食盐、酱料,剁,剁,剁,剁成萝卜泥,撮成半拳大的团,下蒸笼蒸,蒸两块劈柴火的时间,团子熟了,放在团席上晾。团子叫圆圆粿,也叫团圆粿,是年饭必备之菜。粉丝在小寒前开蒸压榨了。粉丝是红薯粉丝。自家的红薯淘洗干净,磨浆过滤,沉淀两日,把红薯粉晒干,隆冬来临,把薯粉调浆,在蒸笼里,一圈一圈地添加,熟一层添加一圈。刨粉丝的师傅,腰扎布围裙,把蒸熟的薯粉压榨起来,分割,在木架上刨。粉丝一绺一绺地从刨子里溜出来,再用粽叶丝绑起来,一束一束的,晾晒几日,收瓮。
小寒是冬天最冷的时节。从冬至数至三九,恰是小寒。小寒到,腊梅开,雁北飞,乌鹊开始筑巢,野鸡窝在草蓬堆里开始孵小仔仔,门口的山茶花次第翻卷开花苞,滚圆滚圆的花像杯盏,钵里的水仙伸起慵蜷的腰肢,把淡白淡黄的花冠举起来。天越冷,腊酒越甘甜。腊酒就是米酒。把上好的糯米泡半天,在饭甑里蒸熟,调了酒曲在酒缸里压实,盖严木盖,用棉絮焐十天半个月,酒娘冒泡泡,米酒汁分泌出来了。围着火炉,喝一碗腊酒,暖烘烘的,也是寒冬的圣境。
如今母亲年近八十了,客人特别多,过年了,来看她的人会更多。我买瓜子、酒、水果。也买布鞋、棉袄、牙膏牙刷。去药店,买眼药膏、止咳药,和人参。过年,我是哪儿也不去的,就在父母身边。我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离过年还有几天,我得先回家一趟,把东西带回去,陪父母住两天。也得陪父母拔萝卜,泡冬菜。还得去小镇一趟,买年画、蜡烛、炮仗、灯笼,买一个酒瓮给父亲储酒,买一个土瓮腌制咸肉。到了家,我闻到米酒香了。母亲正在热锡壶里的米酒,蒸汽从南瓜蒂一样的壶嘴里,噗噗地冒出来。每年,母亲都做很多米酒,两大酒缸,用锡壶泡蛋花热起来吃。只有年关了,才有这样的米酒喝。喝一碗,全身通畅,火烘一样暖身。母亲说,骢骢还没放假吗,不然带她一起回来,骢骢睡的床早早备好了,被褥晒了,多铺了一条毛毯,暖暖的。我说,过两天,领了成绩单再回来。骢骢十四岁了,还没放假,便叨念着是不是回奶奶那儿过年。
街上,每天晚上,都有烟花嘭嘭嘭,绚丽地绽放,从楼顶钻出来,在半空轰然炸开,七彩的瞬间花朵在夜晚显得多姿生动。年近了,街上的喜事是不会断的,一家接一家,一街连一街。我听到烟花声,心怦然不已。我闻到了饶北河上游飘荡而来的年味,带着淳朴的山野气息,荡漾着茶油的滚热油香,白白的蒸汽水雾一样扑腾,田野里青翠的菜蔬还积着不多的雪,墨绿褐黄的山梁绵绵。我翻开台历,把回家过年的日子圈出来。浓郁的年味,细密的雨珠一样,洒满了我的屋顶,我的院子。像是一声声催促,更像是一声声召唤,回家过年吧,回家过年吧。仿佛是一杯岩茶,不是乡愁,而是乡情。母亲居住的屋子,是家,母亲生活的地方,是家园。坐在母亲身边,吃一餐年夜饭,喝一碗甘甜清洌的腊酒,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呢?
我们围着八仙桌吃,香桌上,烛火摇曳,映着每一张脸。一张八仙桌,又把我们唤了回来。为了吃这个晚餐,母亲要花费多少心血,只有我成家之后,我才明白。小时候,母亲为了这个晚餐,要愁多少夜晚,我又怎能体会呢?
祖父故去之后,父亲便把老八仙桌重新刨光,请来上好的油漆师傅,用桐油,用土漆,把八仙桌又油漆了一遍。父亲说,这张八仙桌可以传代。上了漆的八仙桌,又有了玻璃发亮似的光,手摸摸桌面,平滑,吸着掌心。而更多的时候,坐在八仙桌上吃饭的人,只有父母两人。母亲常对我说,一餐烧两个半盘子菜,都吃不完,菜都倒了,浪费很多。我说,少份量,多样,吃一餐烧一餐,千万别吃剩菜,对身体不好。我父亲则不一样,说,剩菜怕什么,人哪会怕剩菜呢?他吃豌豆,当饭吃。我说,豌豆嘌呤太高,年纪大了,少吃为好。父亲嘿嘿,笑起来,说,豌豆香爽,好吃,人怕嘌呤干什么,哪有那么多讲究。他吃咸肉,整块吃。太咸,我根本不敢入嘴巴。我说太咸了,比盐还咸。父亲又嘿嘿笑,说,人怕咸干什么,再咸也只是盐。他架起脚,坐在八仙桌上,空瘪的口腔在蠕动,十足的老祖父派头。
一张八仙桌,只有两个老人面对面吃饭,确是空阔了,空阔得冷清。
六十多年了,厅堂里摆设的器物,唯一没变的,便是这张八仙桌。坐在这八仙桌上吃饭的人,也一直在变。
变,是生命在时间中最大的常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