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实际上是被城市发展所吞噬的还没有完全被胃液消化的农村。在这里还可以找到农村薄弱的身影。我站在城市街道上就看见了农村的单薄影子。我顺着通往城中村的水泥路走了一百多米，就看见路边有一间门面房，大门上钉着一块白铁皮，铁皮上写着三个儿童体的大红字：“铁具城”。我走进去，屋里没有人，半人高的铁匠炉也没有生火。我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有人在窗外回答：“谁呀？”我看见一个人正在对着墙根“吱吱”地撒尿。我说：“是我，我来做铁器。”
　　 黑脸大汉一边做着系裤子的动作一边走进屋来，我一看就知道这位是个铁匠。他虽然没有戴鬼子兵那样的护面罩，也没有系护脚布，但他那紫黑的脸告诉我他就是铁匠。“今天不做生意。”铁匠说，“今天心情不好不做生意！”
　　 我说：“全国人民要有一半心情不好这五年计划还怎么完成？”
　　 他说：“我儿子考上公务员了我心情不好。”
　　 我说：“你儿子考上公务员你应该高兴，你怎么说心情不好呢？”
　　 他说：“我儿子连续三年都考上公务员了，可一面试就被刷掉了。”我问：“你儿子是哑巴还是结巴？”
　　 他说：“不是，我儿子患中耳炎，他听不清面试官问什么。”
　　 我说：“既然耳朵有毛病，就不要考公务员嘛！外出打工，照样赚得钵满盆满！”
　　 铁匠说：“可我儿子除了公务员什么都不愿意干！”
　　 我笑起来：“这好办，你让你儿子说他听不懂方言，叫面试官写纸条嘛！把问题写在纸条上。”
　　 铁匠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明天面试我叫我儿子试试！兄弟，冲你这个金点子，今天我生火做生意！你说要做什么铁器？”
　　 我把肉钩子拿给铁匠，要求把两只弯钩做成圆形。铁匠听完我的话感到很迷茫。他说：“你这副肉钩子起码有40年以上了。铁质好，锻造技术也好，卖给屠夫说不定给你一个好价钱。打造成圆形能有什么用呢？”
　　 我说：“你见过吊环吗？我做成吊环锻炼身体！”
　　 铁匠说：“大材小用，不划算，不划算！”
　　 我摆手打断他：“你如果不能做，我就走了。你到底能做不能做？”铁匠朝我笑了笑说：“我可以把你的肉钩子变成任何一种几何形状。你就等着吧！”说完，他开始生火。他拿了几片油松，用火机点燃了，放进炉子里，上面放了一些黑得发亮的木炭，然后打开鼓风机，吹出红色的火苗，火苗由红变蓝，完成生火。接着，他用铁钳夹着一只钩子的根部，放进炉子里，上面盖了一块圆形铁皮。鼓风机“嘶嘶”叫着，炉子里蓝色的火苗从铁皮四周喷吐出来，烧热了四月的空气。铁皮由黑色变成红色，又变成白色。铁匠拨开铁皮，夹起我的肉钩子，然后放在铁砧子上，轻轻地用小锤敲打几下，敲得火星四溅，像雨点似的掉落在铁砧子周围。尖尖的弯钩在敲打下慢慢弯曲，最后成为圆圆的铁环。
　　 铁匠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打造好另一只铁环，又把铁环放进桶里降温，只听“哧”地一声，桶里升腾起一缕灰白的雾。“好了。”铁匠说。
　　 我问：“多少钱？”
　　 他说：“感谢兄弟的提点，不要钱了！”
　　 我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知道我出的点子，不是不靠谱就是有点馊，坚持要付钱。
　　 铁匠说：“兄弟，再说钱的事儿我就恼了。”我只好把钱放进兜里。铁匠从水桶里捞出肉钩子——我现在应该叫它铁环了——递给我。我接过来，感觉还有四五十度，我在手里倒腾了两下，温度下降。我急于知道这两只铁环能不能放进我爹的手腕或者我爹的手伸进去会不会轻易脱落出来。我没有多想，就把自己的两只手伸直并拢，分别穿进铁环里。铁匠惊异地瞪着我，瞪着我的手。我的两只手灵活地摆动着，感觉不紧不松。但是，当我要脱掉铁环时，却遇到了麻烦。怎么退也退不出来了。我着急起来，说：“他妈的，能穿进去怎么脱不掉了呢？”
　　 铁匠说：“热胀冷缩！刚才铁是热的，铁环的空隙就大，现在凉了，自然收缩，空隙小了。所以，你退不掉了。”
　　 我说：“这怎么办？你得想个办法呀铁匠大哥！”
　　 铁匠拿过我的手腕，试着退了退，说：“这铁环不够光滑，不能来硬的。它会划破你的皮肤的。”
　　 我说：“放炉子上再烧烧吧？”
　　 铁匠说：“那怎么行？不把你的皮烧焦了？这样吧，你去找点黄油、机油、润滑剂之类的，在铁环的内侧擦一擦就行了。”
　　 我说：“我戴着手铐，像个犯人，怎么去找那些东西？”
　　 铁匠说：“你回家弄吧，回家擦点菜油，凡士林也可以。真要不行，你就减肥吧。三天不吃饭，保证能退下来！”
　　 我说：“我怎么出门呀我？”
　　 铁匠说：“你把手缩进袖筒里，盖住铁环不就行了？”
　　 我说：“可这长长的铁钩把子以及连接铁钩的两个铁圈怎么办？袖筒里塞不进去，你叫我咋回家呀？走在路上人家不把我当犯人看呀？”铁匠说：“你买一只小西瓜捧着，捧着西瓜就看不见了。”我想了想问：“现在有卖西瓜的吗？”
　　 你知道我爹最喜欢吃西瓜了。他见到西瓜说不定就忘了镔铁手铐。给他老人家西瓜吃总比戴手铐人性。铁匠说：“有的，对面小店里就有大棚西瓜。不过，很贵的，要五块钱一斤。”我说：“一只西瓜有几斤？”铁匠说：“三四斤吧，二十块钱有找头。”我扭着身子，让一只手进入裤子后面的小兜里，掏出一张20元的像树叶一样的黄色钞票，递给铁匠，“麻烦你买一只西瓜来！”
　　 铁匠拿着我的钱，跑去买了一只三斤重的西瓜。我的上衣袖口只能覆盖外侧的手腕，我把铁钩把子和铁圈隐藏在西瓜下面。你还别说，那些铁家伙真的看不见或者说至少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告别铁匠，我抱着青皮西瓜行走在街道的树荫下。西瓜虽然不过区区三斤重，但老是这样不变姿势地抱着胳膊就酸疼了。前面是我们县城的公园，我想走过去歇一会儿。
　　 就在我拐向公园铺着水磨石的甬道时，一位骑电瓶车的老人向我走来。我甩眼一看，是我们单位看大门的职工老胡。我喊道：“老胡、老胡。”
　　 老胡紧急刹车，一只脚支撑着路面说：“张局长你好。”
　　 我说：“别叫我局长了，我现在是一介布衣。”
　　 老胡说：“可你还享受着副局长的待遇呀！”
　　 我说：“官职和待遇是两回事儿。”
　　 老胡说：“你们当官的就是好。52岁年纪轻轻的就不用干活了，天天在家里享清福，屁股坐疼了还可以溜溜弯逛逛超市买一颗反季节西瓜。哪像我们职工，不干到60岁不叫退！还是他妈的周岁！老子今年都虚岁60了，还得守住大门盘问人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问题是现在还有人嚷着要延长退休年龄！这世界真他妈不公平！”
　　 我本来想让老胡用他的“雅马哈”电瓶车把我送回家的，看到他一脸愤怒的样子，生怕他跟我吵起来。赶紧说了声“再见”就钻进公园深处了。
　　 这座公园是我们县城唯一的一座设施比较齐全的休闲和游乐场所。六座高大雄伟的伞状塔灯围着一个巨大的舞池。各种翠绿的风景树掩映着鲜花和小草。我看见那些紫色的棉绒一样的花朵和白色的喇叭状的花儿在初夏的风中摇曳。蝴蝶飞过去，蜜蜂也在黄色的花蕊上吟唱。只是现在接近中午，很少有人在这里活动了。我朝着那条著名的葡萄长廊走去。葡萄长廊阴凉清爽，青豆一样的葡萄垂挂在藤蔓上，很有些艺术气息。长廊的中途豁然开朗，面积增大，石桌和石凳庄严地摆在那里。走近时我才发现石凳上已经坐着一位年轻妹子。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发梢被烫成卷曲形状。像一丛秋天怒放的蟹爪黄菊。在稠密的葡萄藤蔓下，女子的发上、脸上、衣服上跳跃着一些水晶色的光斑。一只红色的时尚韩版坤包放在她露出裙外的白皙的大腿上。女子反复摩擦着自己的指甲玩，那指甲留得细长，涂了红色的指甲油，看上去像某种鱼的鳞片。她的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改变了葡萄架下阴郁的绿色。我在看清她漂亮脸蛋后迟疑了片刻，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坐下来攀谈。我喜欢跟漂亮的女子呆在一起，但又怕人家说我想“泡”她或者“钓”她。就在我犹豫不决时，那个漂亮女子居然喊了一声：“喂，我在这里！”
　　 我站住了，四处看看附近并没有别的人，甚至连一条狗也没有。我确信她在喊我后我扭身坐在石凳上，我坐在石凳上手里仍然抱着西瓜。
　　 漂亮女子吃惊地望着我问：“你、你怎么这么老？”
　　 我说：“我就这么老！我已经内退了，难道不该老么？”
　　 她瞪着美丽的睫毛长长的大眼睛，说：“骗子！你不是说你28属虎的吗？”
　　 我说：“我从来也没说过我28属虎的。我53属牛的！”我有些莫名其妙，我敢肯定这位美女认错人了。“你是谁？凭什么说我是骗子？”我反问道。
　　 美女说：“我是谁？我是幽兰凝香！”她似乎发现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凝视着我问：“你、你不是‘长翅膀的天使’”？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天使或者魔鬼！我从来不上网！”
　　 美女质疑道：“你不上网怎么知道那是网名？”
　　 我说：“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呀？我们办公室有上网的同事！”
　　 美女看看我手里的西瓜，问：“你为什么抱着西瓜？”
　　 我说：“我买的西瓜，我不抱着难道让我骑着呀？”
　　 美女咧嘴笑了一下，说：“别幽默了，你就是长翅膀的天使！没有人能够知道我们相约的秘密，是你说抱着西瓜来见我的。”
　　 这真是一次浪漫的艳遇。我抱着西瓜竟成了“天使”！我内心开放了许多柔软温馨的花朵。我的脸现在又红又热。我的脸在面对美女的关注时经常又红又热。年轻时是这样，如今年纪大了还没有显著改观。我妻子能嫁给我，据说就是因为我见了她就脸红。我急于弄清美女对我的真实看法，我说：“我到底是骗子还是天使？”
　　 “你既是骗子又是天使！你不承认我就报警！”她从包里掏出大屏幕的智能手机，做出要拨号的姿势。我赶忙制止说：“小姐且慢！请把话说清楚，你希望我是骗子还是天使？”美女说：“当然希望你是天使，可你的年纪出卖了你，你不是我心目中的天使！”我心里开放的满满的花儿很快蔫了。你知道我是一个很严肃的从不撒谎的人，我说：“我确实不是你的天使，我是这个充满戾气的城市的弃儿。”
　　 她问：“你是说你真的不是我约的人？”
　　 “确实不是。如果是，你那么漂亮，我会不承认吗？再说，我又不是高富帅！你的天使肯定是高富帅！”
　　 她高兴地说：“必须的！”
　　 “但我很奇怪，”我皱着眉问，“你们初次相见，为什么要抱着西瓜而不是玫瑰花呢？”
　　 “俗！玫瑰花太俗！”美女说，“他抱的西瓜是他们家自己种出来的，我们这个城市的西瓜差不多都是他们家种出来的！西瓜不仅酝酿了我们初见的甜美，还具有诗意的田园风味，我喜欢田园风味的约会！所以，西瓜也具有了象征意义。”
　　 “看来你不仅漂亮还很清纯，”我赞美说。
　　 我们坐在长廊里聊了起来。她说她的天使如何有才，他写的爱情诗被很多女子追捧粉丝一大群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这个年龄的人对诗呀粉丝呀根本不感兴趣。她兴致极高地娓娓诉说着，我心不在焉地用指甲盖刮着西瓜皮上的一小块泥土。突然，我听到空气破碎的声音，抬头往上面看时，差一点把我的魂魄吓飞了。一只大手正在我头顶上制造绳套！我没敢多想，立即缩起颈项紧急避险，然后弯腰逃到石桌的西侧。我看见一个穿黑色西服、剃板寸头的凶恶男子手里拿着绳子站在石凳之后，另一个穿银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背着手站在葡萄架下，一缕红色的野性在他脸上疯狂舞蹈。一串翠绿的青葡萄正好悬在他的头上，好像从他头颅里升起来的蘑菇云。
　　 “臭婊子，你要找也得找个小白脸呀！找这么一个比我还老的老家伙真让人作呕！”银西服对女子残忍地骂道。
　　 “我没有，我是出来散心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你不要冤枉好人！”女子拖着哭腔道。黑西服再次窜到我面前，抖着手中白色的绳套说：“老东西，是你自己把头伸进去，还是我把你的头揪进去？我要把你吊死在葡萄架下，让你做鬼也风流！”
　　 我抱着西瓜说：“凭什么吊死我？”
　　 黑西服说：“凭什么？凭你怀里抱着的西瓜！”
　　 我说：“难道抱西瓜的就该被吊死么？”
　　 黑西服朝银西服看了看，银西服说：“你跟他说吧，让他死得明白！”
　　 黑西服说：“我们王总今天回来，打开门不见二夫人的影子。但房间里的电脑还没有关，王总看到了二夫人与长翅膀的天使的QQ聊天记录。这回你明白了吧？”
　　 我说：“不是，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是长翅膀的天使！你们搞错了！”黑西服说：“王总，让他自杀吗？”
　　 银西服说：“猪脑子呀你？这里容易被人发现，弄车里去！”
　　 黑西服对我说：“你不要试图逃跑，也不要妄想有人救命，我们王总要追杀一个人，逃到天边也没有用！”
　　 我听见了我的澎湃心跳。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让我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向四周看了一眼，没有发现附近有救命稻草。黑西服已经移到我的背后，堵住了我的退路并随时有捂住我的嘴巴防止我喊叫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