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彼岸花
阮秀玉看看我,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头,说:“不知道。为了我们民族的繁衍,越南女人可以把自己给任何一个男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可以有孩子。我已经叫阮秀美去陪你的同伴了,我来陪你。我们上楼去吧。”
我浑身一抖,把身子移开,很尴尬地说:“对不起,秀玉姐姐,我还是个孩子,今年才17岁。我不懂……”
“不懂,姐姐教你。”
阮秀玉抱住我的头,用自己滚烫的双唇堵住了我的嘴。我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都发烫起来。
就在这一刻,想到了战争。仅仅片刻时间,我的一个战友就已经死了。突然想到出发之前看到的彼岸花。那种黄泉路上的花,是不是个预兆?彼岸的花,我此刻已经站在彼岸的渡口了吧?心头不由自主地涌上一丝的颤栗。
“进去吧,夜里有些凉。”阮秀玉轻轻地说。
我恍惚地转头看看身边的这个异国姑娘,她竟如此善解人意,反而是我有些不知所措,喃喃地说:“对不起,玉姐,我……我还是坐在外面好一些。”
阮秀玉大方地勾住我的脖子,说:“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放心吧,到姐姐床上去睡觉。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有了个姐姐,她是越族姑娘,她叫阮秀玉。”
“姐姐,我记住了!”我的心头一阵发热。
“姐姐现在想朝你要一件东西,算留个念想,行吗?”
“行,可是姐姐,我身上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带啊。”
“姐不要别的,你就把那本红语录留下吧。”
我拿出身上的《毛主席语录》,递给她,说:“姐姐,你要的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本语录。我知道是你们毛主席的语录,你这本是中越对照版,我可以看得懂。还有,我会说中国话,可是不太认识汉字,这样我可以学会汉字。”
“姐姐,你为什么想学汉字?”
阮秀玉说:“我喜欢中国,我想去中国。”
我惊讶地望着她,追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中国?”
阮秀玉把自己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幽幽地回答:“因为我的阿爸也是中国人!”
“啊?”我大吃一惊,“你的阿爸是中国人?他现在在哪里?”
阮秀玉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在中国,也许在台湾?”
我更加意外了,忍不住重复着她的话。“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在中国,也许在台湾?你的阿爸是国军对吗?一定是,对不对?”
阮秀玉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阿爸是抗战胜利那年离开我和阿妈的。他是远征军一位将军,从野人山突围负伤了,不知道怎么就被几个士兵护送到了这里。士兵们走了,阿爸留在这里养伤,住在阿妈家的竹楼上,以后就有了我。他临走说,会回来的。可是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阮秀玉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她,只好用胳膊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我就这样搂着一个有着中国血统的越族女孩子,度过了身处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清早,阮秀玉、阮美玉陪着我和周和平又去了那个池塘。池塘里泛着灰白的一层粉末,周围的树木被炸得支离破碎,有些还在冒着青烟。阮秀玉告诉我,那层粉末有毒,这些地雷爆炸后,会将一种粉剂的毒素撒到四周。
她指着池塘边,一个硕大的弹坑,说:“就是那里。我们在这个弹坑边上捡到了这顶头盔,还有一些……”
她没有说完,就说了下一句:“我把你的朋友,埋在那边林子里,过去看看吧。”
水杉林里坐落着一个新坟,前面竖着一块墓碑,上面并没有名字。叫我极度诧异的是,就在这座新坟四周,一夜之间开满了彼岸花!那些红得似血一般的花瓣,把整座新坟簇拥成了一座小小的红色的山包。
“这……”我指着那些有些诡异的花。
阮秀玉看了一眼,却很平静地回答:“那是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你的朋友是好人,这些花会一路伴随他去天堂。”
彼岸花,又是彼岸花。我出征前在凭祥的竹林里第一次看见彼岸花,没有想到几天以后就看见了彼岸花为我的战友送行。彼岸花啊,彼岸花,你真是如此的不祥吗?
我蹲在碑前,拿过阮秀玉准备的毛笔,写下了赵红军的名字,还在名字的前面写下了“中国红卫兵”五个字。然后站起身,和周和平一起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军礼,转身重新踏上我们自己选择的征途。
阮秀玉和阮美玉护送我们走出这片密林,把我们一直送到了同登镇。路上,她告诉我已经打听到了我另外两个伙伴的消息,林建国负伤,已经被护送回国;李秀春没有什么事儿,好像已经搭便车去了河内?路上她也曾劝我到了同登还是搭乘便车回去,战争不是儿戏。我却依旧执着地坚持要走下去。我们在同登镇分手了,她叫我不要忘记她,叫我回国前再去看看她,我满口答应下来。
我和周和平又一次孤独地开始属于我们的征程。
五
在异国的第二个夜晚,我们再也没有了身边有姑娘陪着,住在小竹楼里的好运气。我们这一回,才真的体验到了孤独地在深山老林里过夜的恐惧。
深夜的黑森林并不寂静,暗无天日的空气里充满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不时有各种怪异的声响传入耳膜,甚至有时候就在身边出现。我们两个紧紧靠在一起,蜷缩在一颗大树的分叉上。这是一种本能,我相信树上一定或多或少会比地面安全几分。有一次,我甚至感觉到大树下面就站着一头野兽,感觉到它用身体摩擦大树的响动。其实,树上也有很多响动,有时候是猫头鹰凄厉的鸣叫声,有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树上窜过去、窜过来。
我一只胳膊紧紧抱住树干,另一只手握住周和平的手,不时压低声音提醒他:“千万别放手!千万别睡着了!”
我明显感觉到他在不停的颤抖,握住我的那只手却抓的那样紧,那是一种强烈的乞求。我知道这种时候,只有我能给他坚持到底的勇气。
我尽可能地压抑住自己内心世界同样的恐惧,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没事,树上很安全,熬到天亮就好了。等天亮以后我们还是上大路去,实在熬不住就去找部队。”
我的这几句话显然很有作用,他逐渐平静下来,不再那样不住地颤栗。
我们终于熬过了这一夜,当晨光射入密林的时候,从大树上爬下来。我真的在树干的皱皮处发现了一些深棕色的兽毛,似乎应该是一头熊?想到夜里这个地方蹲守着一个大棕熊,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英明决定”。我们相互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相对大笑起来。
“哈哈!”
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声,在一瞬间冲走了心中的恐惧。
就在我们放松自己的那一刻,被突如其来的一张大网重新掉在了半空。我拼命挣扎着,朝四周张望,发现树下站在几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士兵。
“放开我们,误会了。我们只是红卫兵。”
我以为是遇到了中国军队,因为我已经确切知道这一带只有中国军队和越南民兵。
四个士兵低声在交流,我的耳朵很好使,听出来他们在说越语。坏了,我心里一凉。这不是中国士兵,也不是北越的人民军。这一带不会存在人民军,他们是潜入北越的南越特务!
我低声对身边的周和平说:“麻烦来了,咱们遇上了南越特务。”
“怎么办?”周和平焦虑地问。
“沉住气,等把我们放下来以后再见机行事。”
四个南越士兵把我们放下,捆绑的严严实实,又从树丛里拉出一辆吉普车,然后把我们像肉粽子一样塞到了座位下面。我的见机行事算是彻底落空,只剩下了听天由命。现在不能做无谓的反抗,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杀掉我们。
他们居然把车朝着北方开去!我想不通这些武装特务究竟想干什么?有一点肯定,绝对有阴谋!
车子开到了同登镇外,他们把车子连同我们这两个“俘虏”一起藏在林子里,留下一个人看守我们,剩下三个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全副武装大摇大摆列队走进了镇子。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我满脑子已经是一盆浆糊,实在想不出来。把我们两个丢在这里,闯进镇子去做什么?我突然想到,这里似乎应该驻扎着一个人民军的兵站,经常会有从中国运来的战略物资在兵站里临时存放。难道这几个该死的南越佬要打兵站的主意?用手雷炸毁一车车弹药,还是在那些路过的粮食里投放毒药?
我头皮一阵发麻,捅捅身边的周和平,低声说:“他们可能是去兵站搞破坏的,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他们。”
“怎么办?怎么阻止啊?我们只有两个人赤手空拳,还被捆在这里。他们是全副武装四个……”
“可这里只有一个。”我打断周和平说。
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报警。这里离开镇子很近,只要枪一响,镇子上的驻军和民兵一定会警觉起来。我决心把这个看守我们的家伙骗进来,下掉他的枪,万一失败,这个家伙也一定会开枪。我可并不是个怂货,我自幼就让老爸的警卫员教过擒拿术。
我把想法告诉了周和平,然后两个人在车里拼命弄出响动来。那个家伙果然很笨,他提着“六四”式冲锋枪,操着越语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我突然用尽全力把吉普车的车门踢开,车门撞到了他的头上。这个家伙朝后一倒,我翻滚下车,滚到他身边,用牙齿拔出了他腰间的匕首,然后叼着匕首爬到车门口,用刀割断了周和平手上的绳子。周和平恢复了自由,接过匕首也割断了我的绳子。
我起身从那个倒在那里的越南佬子身上取下冲锋枪,对周和平说:“快,我们进镇子。”
周和平拿着匕首问我:“这个家伙怎么办?”
“别管他了,来不及了,我们先去阻止他们的阴谋。”
我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镇子里传来一阵阵爆炸声。已经晚了,他们终究引爆了兵站的弹药车。
爆炸声惊动了全镇,当然也惊动了人数不多的驻军,还有周边的民兵,同时也把那个被我用车门撞昏的家伙震醒了。他爬起身,拔出手枪一枪就把周和平击倒了。我们毫无实战经验,竟然不曾想到,他身上还有一支手枪。
我顾不上还击,就去看周和平的伤。他被击中了右腿,流了很多血。我扔下了冲锋枪撕下衣袖给他包扎的时候,一支枪口顶到我后脑壳上。
此刻我反而异常平静,继续着我的工作,没有做出丝毫的反抗。两个南越佬不由分说,把我和周和平拖上车,继续朝北开去。我被重新绑起来,周和平就躺在我的脚下。我想象不出他们下一步的打算。
事后才明白,当时混乱的局势给了这些武装特务很多方便和机会。由于参战人员的复杂性,使得治安防备非常松懈,完全没有统一的保卫机构。
六
我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看着脚下已经昏迷的周和平,心里一阵又一阵愧疚涌上心头。他会死吗?会不会和赵红军那样客死他乡?我真的后悔了,也许就是我害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在眼前出现了那鲜红而带着诡异的彼岸花。
吉普车“吱”的发出怪声后戛然而止,停在了用大树根设置的路障前面。路障背后闪出了四五个女民兵,为首的一个扬起手,用越语喊着:“停车,检查!”
车上的一个南越兵,却用熟练的汉语回答着:“我们是中国部队,正在执行特殊任务,请你们搬开路障,让我们过去。”
我听出了声音,刚才问话的是阮秀玉,刚要开口,才“呜”出声,就被一个南越佬堵住了嘴。
阮秀玉一面朝车这里走,一面用生硬的汉语质疑:“你们是中国军队?是哪个方面的?这里只有工程兵、防空兵,我看都不像。还要执行特殊任务?究竟什么任务?车里还有什么人?”
那个南越小头目一面敷衍阮秀玉,一面暗中给部下使着眼色,企图夺关而去。
捂住我嘴的那个家伙,稍一分神,被我挣脱开了。
“秀玉姐,他们是南越特务!”
阮秀玉听到我的声音大吃一惊,“肖军,你怎么会……”
那个南越小头目一看败露了身份,对着阮秀玉就是一梭子,“哒哒哒……”
阮秀玉一个闪身躲在了路障背后,举枪还击“哒哒哒”,一面打一面大声喊:“肖军,注意保护自己。我来救你!一组随我救人,二组侧面掩护,三组包抄。”
顿时四面八方枪声大作。
车上的南越兵,一面还击,一面弃车朝林子撤去。他们放弃了受伤的周和平,却挟持我作为人质,一边还击,一边退进了茂密的森林。我不甘愿做俘虏一直在反抗。那个小头目火了,叱令一个大个子把我扛起来。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从表情看,那个大家伙比划着,要求杀了我,小头目却不同意。我猜想,一定是他们下一步的阴谋诡计,还需要利用我这个人质吧?我继续徒劳地挣扎着。那个大个子很不情愿地,把我像夹麻袋那样,夹在自己胳肢窝下面,一只手提着冲锋枪。
我突然发现他们手里是的武器竟然和那些越南女民兵一样,都是中国制造。真实想不到,我们的无偿援助给亚非拉的武器,居然是用来打我们的。
阮秀玉看见我被挟持,更加不肯善罢甘休了。她让阮秀美去照顾重伤的周和平,自己带着一队女民兵咬住这几个南越士兵紧追不舍,她不敢开枪生怕子弹不长眼伤到我。
这,给那几个南越佬带来了机会,我成了他们的挡箭牌。他们不断利用越南复杂的山林,朝着追赶的女民兵开枪,阻止着阮秀玉她们的追击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