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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夏之情】幺姑(小说)


作者:张慧兰 布衣,463.8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34发表时间:2017-06-22 09:53:59
摘要:一篇反映一个容颜美貌的女人那坎坷的命运及当地习俗对女人带来的不公平的伤害。

凌晨3点,婆正处在阴阳交界的地方。婆是我丈夫的奶奶,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女人,她十二岁就做了王家的童养媳。所幸的是,爷是那种怜香惜玉的男人,一生中对婆百般呵护。婆已经八十三岁了,已经与爷相依相守了七十一年,可她还不想离开爷。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土屋里窄小的铺板床上,只觉得浑身像开了无数的天窗,风从肌肤刺入筋骨,吹得她好冷好冷。
   整整两天,爷守在婆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在风烛残年的岁月里,两个人合撑的世界将要失去一根柱子,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爷闭了眼,努力地把悲伤关进眼帘。待他睁开眼,发现婆的脸异乎寻常的白。他用手在婆的眼前晃动了两下,婆毫无感觉。爷慌神了,他打开屋门,用颤抖而嘶哑的声音喊着我公爹的名字。很快,住在后屋的我公爹公婆,住在隔壁的二叔二婶、三叔三婶都赶来了,把婆的床前挤得满满的。我二叔不慌不忙地试了试婆的鼻息,气若游丝,就对我爷说:“别忙,还在悠气呢!”一听这话,婆在床上动了一下,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婆瞪着眼望着二叔,眼里陡然有了神采。他的视线从二叔移至二婶,再移到我公爹、公婆、三叔、三婶、再到爷。婆把目光停留在爷的脸上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再移向屋里吊着的闪着昏黄亮光的电灯泡,婆这才知道自己还有阳间。阳间的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阳光、大地、山川、河流、鲜花、绿草……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走出家门了,婆多么想再到屋外去晒晒太阳、闻闻花香啊!婆试着想移动双脚,可脚却像被人拽着似的,石磨般地沉。
   婆疲倦地闭了眼。
   渐渐地,她看到了一片绿色的草原,草原上微风荡漾,阳光和煦。草原的尽头是一个花的海洋,绚烂无比。婆看见她娘正在花丛中欢笑、舞蹈。婆忘情地奔过去,身子像风一样轻。她穿过一片草原又一片草原,可那花海仍在遥远的前方向她召唤,婆继续向前奔去,跑啊跑啊,似乎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她终于到了草原的尽头,可是四周围一片空荡,地上只有花的残骸和母亲的微笑。婆正疑惑着左右观望,忽见一群青面獠牙的小鬼迎过来,其中两位还带着脚镣手铐,发出一连串金属相碰的声响。婆吓坏了,赶紧往回跑,不知跑了多久,她来到一座宽大的殿堂,里面阴森森蓝幽幽,却见一个法官模样的人端坐在殿堂上,把惊堂木一拍,殿堂里忽地冒出无数个手执棍杖的衙役,向婆逼过来。婆在绝望之中,就拼尽全力地呼喊着她的亲人……
   看到婆的嘴轻轻地嚅动,爷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她在喊幺姑的小名:“苗儿,苗儿……”爷知道,婆在清点她想见的人呢。爷说:“苗儿快回了,你等等吧。”婆的喉咙里陡地咕了一声,接着便没有了任何声息。再看时,婆已闭上了双眼。爷止不住嚎啕恸哭,我公爹、二叔、三叔、伏在婆身上也大哭起来。婆就这样去了阴间。
   婆是寿终正寝。婆一生操劳,为王家的繁荣兴盛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婆有三男二女,我公爹老大,幺姑最小。婆一生重男轻女,却唯独喜欢幺姑。幺姑从小就长得水灵,十分惹人疼爱。幺姑一岁那年的夏季,乡里举行庙会,在庙里的观音菩萨面前,几乎所有认识婆的人都抱着幺姑许了愿,都对白生生、嫩汪汪、粉团一般的幺姑爱不释手。幺姑长大以后,出落得更加美丽,眼如秋波,唇似樱桃,而且端庄典雅,不落俗套。幺姑是青溪湾土生土长的山村姑娘,却具有城里姑娘的那种奔放与高雅。幺姑初中毕业以后,一心想去城里学绣花,一向保守的婆竟答应了幺姑的要求。幺姑心灵手巧,很快便能把飞龙舞凤绣得跟真的一样。不久便出了师,自己开了个小店,生意十分红火。几年后,幺姑回乡里,便带回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叫成。幺姑回乡那天,一身的装扮犹如天仙下凡,美艳绝伦。尤其是那一对纯金的大耳环,附在耳边摇呀晃的,晃得全村的姑娘心都花了。幺姑是青溪湾第一个走进城里的姑娘,成便是幺姑的丈夫。
   第一次认识幺姑是在前几年枣花满树的时候。那时,我和丈夫刚订婚,回家休假。那天傍晚,我在婆屋前的稻场上遇见了她。当时,幺姑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我还是暗自惊异幺姑的年轻漂亮。她穿着一身浅红色的碎花连衣裙,蓬松的长发很自然地在脑后挽了一束,清纯自然。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英俊男孩,是幺姑的儿子,她叫他威。听到幺姑的声音,婆立刻拄着拐杖迎出来,一脸的笑。发现差了一个人,婆忙问,他爸怎么没回来?“他病了。”幺姑轻描淡写地说。映着夕阳的余辉,我清楚地看到有一丝忧郁从她眼里闪过。听了婆的介绍,幺姑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还一个劲地说:“不错,不错。”我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抬起头,发现树上刚结了几个枣,可米黄色的小花却已在纷纷的落了。后来我才知道,成当时因酗酒过度肌肉萎缩而住进了医院。
   当我们接到婆去世的消息,急速赶回家时,王家的上上下下早已热闹非凡。婆所有的下辈人几乎全都回来参加婆的葬礼了。这种热闹是婆生前所从没有过的。幺姑也早已回了,穿着一套朴实的黑色长呢,在院里出出进进地忙着。
   当天晚上,族里请来了四位歌师,为婆超度亡灵,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互相交替着咿咿哑哑地唱,唱的是“王祥卧寒冰,为的是娘,董永卖身把父葬”一类的内容,是教育下辈人要行孝的歌。他们唱一会儿,歇一会儿。那吹哀乐的两个歌师也是吹一会,停一会,那凄婉的洞箫声如泣如诉,催人泪下。整整一个晚上,王家院子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沉闷的锣鼓,凄婉的洞箫,和着沙哑的歌声,歪歪扭扭地穿过院子,在暗夜里把亲人对婆的哀思传得很远很远。夜深的时候,院子里看热闹的人渐渐地散去了,只有我和二婶三婶轮流着给歌师们添茶送水,守着几个同村的七八十岁的老歌迷们。幺姑独自一人守在婆的身边,无声地流着泪,烧纸钱。一张张黄色的纸钱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婆的脚步就轻而又远地离去了。一缕缕带着辣味的轻烟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摇摆,熏得幺姑涕泪交加。幺姑望着婆蹒跚着小脚,向前一高一低地走,腾云驾雾一般,幺姑打了个愣,赶紧追过去。婆穿着生前最爱穿的那件青花棉袄,花白的头发随风拂动,飘飘欲仙。幺姑伸出手,想拉住婆,婆却转过身,望着幺姑幽幽地说:“苗儿,你不守妇道,太让娘伤心了。”幺姑怔住了,她没想到婆至死也没有原谅她。定睛一看,婆却安详地躺在面前的铺板上。幺姑呆呆地望着脸盆里一张张变黑萎缩的纸钱,似乎都变成了婆那阴惨扭曲的脸庞,在火苗里痛苦地挣扎。幺姑赶紧跪在婆面前,连连磕头,又伸手抹了抹婆的面颊,轻轻地说:“娘,您安心地去吧,娘……”
   幺姑嫁给成以后,开始几年,经常回乡。在爷和婆的眼里,成是一个知书识礼的好女婿。每次回家,他都会大大方方地随着幺姑叫爹叫娘,并且会给众多的长辈带回绝不厚此薄彼的礼物。婆更是认为,幺姑遇上成和她遇上爷一样的幸运。
   可成毕竟是城里人,成是独生子,早年丧父。母亲的溺爱使他具有了许多城里男人普遍具有的缺点。成爱喝酒,常喝常醉。成醉了,往往会控制不住地乱摔东西,还会用尖酸刻薄恶毒的语言嘲讽幺姑,说她生就一张狐狸脸,来到世上就是勾引男人的。骂得幺姑恨不能撕破脸皮钻进地洞。成醒了,又会把幺姑搂在怀里,给她赔礼道歉,说着甜甜的缠绵不绝的情话。幺姑就在这种无形的伤害与虚伪的呵护中小心地生活着。
   幺姑对成彻底地丧失信心是在威三岁那年的一个冬季。那天晚上,成在外面喝醉了酒,被两位同事送回来,如一滩烂泥,躺在床上,又哼又嚷。幺姑小心地给成泡了一杯茶,又拿来一个盆子,动作慢了一步,成一下子全吐在了床边。秽物夹着酒气溅了幺姑一身。幺姑什么也没说,扫去秽物,又端来一盆水,替成擦洗。吐出秽物后的成似乎清醒了许多,看到幺姑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涌起一阵快感。他骂骂咧咧地一脚把水盆踢翻,水珠溅了幺姑一身,那水带着热气,缓缓地消失在冬夜里,幺姑一颗滚烫的心也冷却到了极点。一会儿,成沉沉睡去,幺姑独自一人步出了家门。城里热闹的街头,霓虹灯闪闪烁烁,马路上一对对情侣亲密地偎依着呢喃低语,舞厅里一个女歌手正唱着流行歌曲:我不知我是否真爱/你沉默的双眸/紧闭的心海/浸透我无言的期待……幺姑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第一次感觉到城市离她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在这城里的芸芸众生中,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也许自己永远都只能是城里一个匆匆的过客,一只寄人篱下的小鸟。
   布谷鸟又叫的时候,幺姑回到了乡下。她对婆说:“娘,我想离婚。”“啥?”婆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她望着幺姑,说:“苗儿,人家是城里人,你乡里姑娘还有啥挑三拣四的呢?”幺姑说:“娘,成爱喝酒,家里能摔的东西几乎全都被他摔碎了,日子可怎么过呀!”婆说:“东西摔了还能再买。男人喝点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爹年轻时,二瓶高粱酒也不够数呢。”幺姑说:“那不能比。爹一年也难得喝几回酒,可成一天四遍呢,娘。”婆叹了口气,不再作声。爷说:“苗儿,你婆婆待你可好?”幺姑说:“婆婆待我好。”爷说:“苗儿,人家对你好,你就该感恩图报。当初你户口转到城里,不全靠成这孩子吗?我们可不能得利忘义呀!”在那个视离婚为瘟神的敏感时代,幺姑终究也没能说服婆和爷。第二天,就又回到那个酒气熏天的城里去了——幺姑放不下她的孩子和成那守寡的可怜的母亲。
   婆过世以后的第三天,爷在婆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幺姑结婚那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幺姑年轻奔放,满脸含笑。爷含着泪说,婆临终前,含糊不清地说要见苗儿。爷知道婆又想看苗儿的这张相片了。可爷在婆用手指过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这张相片。爷叹了口气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怕是叫老鼠给叼走了。”婆这才停了呼唤。可直到婆闭眼的那一刻,仍在念叨着苗儿。
   爷说这话时,幺姑正在精心地给婆缝制寿衣。她听着听着,觉出手上的每一针都似扎在自己的心尖上。幺姑为婆一共做了七件青色的寿衣,还特意缝制了一双精致的软缎面料的布鞋。婆裹过脚,小小的脚板,脚踝鼓鼓的,五个脚趾头像脚板上结出的五粒蚕豆。幺姑无法想象,婆凭着这双小脚,走遍了青溪湾的沟沟坎坎,走过了岁月中的风风雨雨。婆生前最爱穿幺姑做的布鞋,不大不小,柔软舒坦。幺姑小心地替婆穿好寿衣,戴上帽子,套上布鞋。又从包里取出一双从城里带回的缎面黑绸的花布鞋,放在婆的身边。“娘,您喜欢这种布鞋,您要走远路了,也带上它吧。”幺姑凄凄地说,像对自己,又像是对婆说。
   穿好寿衣,婆就要到县城去了。在送婆上车的路上,幺姑哭得很凶,几个人都拽不住。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穿戴好的婆抬进巴士,幺姑凄厉的哭喊揪得人心一颤一颤的:“我也要去,我要去看我娘。”我二叔黑着脸,把脚一跺,一把扯过幺姑,哑着嗓子大吼一声:“哭个球!”幺姑赶紧抹干眼泪,一脸的惶然。
   我公爹点燃了车尾后的一串鞭炮。那巴士便拖着一根又吵又闹的冒着烟的尾巴渐渐地远去了。扬起一片灰黄的尘埃,剩下一群悲怆的人望着婆远去的方向发呆。
   婆只觉得自己被人抬上了一辆小车,接着身子便一颠一颠起来,震得五脏六腑都快破裂出来了。汽车爬过几道弯曲的山路,再穿过大片大片宽阔的田野,路面渐渐地宽了,平整了。车子不再剧烈地摇晃了,风驰电掣地向县城驶去。于是婆就看到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无数辆汽车,贴着婆的耳朵呼啸而过,无数只大小不一的脚,在婆眼前晃来晃去,仿佛每一下都踩在婆的胸口上。婆昏了过去。当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容貌全变了,变得和年轻时一样美丽而有生气。“这是我么?”婆打量着置身的那巨大空间,疑惑地质问着自己。接着,婆便觉得被人推到了一个大火炉前。火炉里烈焰滚滚。“我不要!我不要!”婆用双手拼命地护着自己美丽的容颜,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婆终于被人扔进了火炉。在烈焰里,她觉得自己正被慢慢地消蚀,熔化。她感到了一种被炙烤的火辣辣的滋味,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发出哧哧的声响。就在这时,她陡然想到了成的棍子落在幺姑身上的那种疼痛与焦灼。婆长叹一声,滴下一行老泪。那泪水随着火焰逐渐汽化,越升越高。此刻的婆,一脸的坦然,一脸的慈祥,渐渐的,婆竟觉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一种远离尘嚣与痛苦的喜悦弥漫全身。
   婆升天了。
   夏天的一个晚上,夜色漆黑。青溪湾空旷的田野里鸣虫长吟,偶尔一两声鸡鸣狗叫,给乡夜的静谧罩上了一层阴森与恐怖。天气闷得发慌,给人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婆躺在床上,听青溪湾鸣虫的合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种血肉相连的母女之情隐隐使她觉到了某种可怕的感应。时钟敲过一点,婆陡地就听到了两声尖叫。那叫声似乌鸦,又似狼嚎。哇呜,哇呜,短促有力。婆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出事了,婆想。这叫声是从王家祠堂的那块空地上传出来的。王家祠堂早年是公共祭祀祖先的地方,后来祠堂拆了,那块空地便成了处罚犯人和王姓家族的理想墓地。墓地宽阔,自然鬼很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姓家族的人都说,听到祠堂里的那种叫声是不祥的征兆。果然(也不知说法是否确实),第二天,幺姑便带着威回家了,同时带回的还有成瘫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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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婆找到爷这个懂得怜香惜玉的好男人,夫妻俩相濡以沫,婆一生幸福快乐。可他们特别喜欢的爱女幺姑虽美貌绝伦,但命运却不是那么好,她虽然找了一个城里人成,但他从小被父母溺爱,每日以酒为伴,甚至终日酗酒,喝醉了对幺姑非打即骂;以致最终把自己喝的瘫在床上,即便是如此,成对幺姑仍然是又打又骂,幺姑每天过着挨打受骂的日子。淳朴善良的婆和爷并不知道她的处境,他们认为幺姑给他们丢了脸,有着严厉家族规矩的爷,便用家规处置幺姑,逼得幺姑差点自杀。当晚上幺姑睡着,婆才发现自己女儿身上的累累伤痕。可他们仍然不愿意让幺姑和成离婚,认为是女人不守妇道。在封建思想和习俗的制约下,幺姑忍受着虐待,终究没有离成婚。可她那个儿子威也和成一样不学好,最后因偷盗进了监狱。因此幺姑认识了监狱管理,很想以此托负终老,但事实还是推开了她。经历了百般磨难的幺姑看破了红尘,大彻大悟。在那个有着古老习俗的村落,那么一朵花似年华的姑娘,被世俗所累,忍受着多年来遗留下来的风俗习惯;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女人就只能这么悲哀?文章让读者看到了封建习俗笼罩下的女人们那悲惨的生活,文章以质朴的叙述,通俗的语言,浓郁的风情,以沉重的笔调鞭挞了封建意识给女人们带来的伤害,令人深思。力荐大家阅读欣赏!【编辑:小白兔白又白】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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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小白兔白又白        2017-06-22 09:54:52
  问好老师,感谢赐稿百味,期待您精彩不断!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
2 楼        文友:冰山雪雁        2017-06-22 17:11:01
  好小说,很吸引人的眼球,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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