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大的“忍”字就出现在宣纸上了。
　　 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乏力，右手胳膊不挺地抖擞。半天功夫我才长舒一口气，说道：“成了。”
　　 然后，又用小拇指蘸了点墨，在宣纸左下方写上“刘二狗手书。”
　　 等纸上的墨干得差不多了。我用大拇指的指头肚沾了少许墨汁子，在名字下方轻轻一按，说道：“按个手印，谁也仿冒不了。”
　　 杨大本从餐桌对面转过来，对着宣纸上的“忍”字瞅了半天，又扯起来举在眼前瞅半天，回转头吃惊地看着我说：“行啊，老刘，很神奇！写得不错，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把刷子。”
　　 “啥叫行啊！不是吹牛，我小时候，在大山里放羊，遇见个会写字的老先生，他教了我好几招呢。”我呛呛杨大本说道。
　　 “看来还有点水平，那你说说我的匾到底错在哪里。”杨大本声音缓和了，不再似刚才那么呛呛人。看来刚才我一番显摆把他给镇住了。
　　 “咱哪敢评论啊！一个卖灯具的老头，你说是吧？”我还没解气，站起来说道：“哎吆来，光瞎叨叨了，到中午了，我赶紧回去，你嫂子还在家等我吃饭呢。”我岔开话题，迈开腿假装要走。
　　 杨大本一把拖住我，说道：“别别，刘哥，今中午在我家里吃吧，我请客，很好办，让饭店送菜来。”
　　 “最近嘴刁，别的饭店的菜嘛，不太想吃，同春楼的还凑合。”我憋着劲，就想操弄操弄杨大本。
　　 “行，行，就点同春楼的。”杨大本掏出手机，对着我吹呼道：“大哥面前不说假话，兄弟我有得是钱。”
　　 “清蒸鲳鱼，葱爆海参，油焖对虾，香辣墨鱼籽。”我怕杨大本说我土鳖，脑子赶快转悠，一口气点了四个价钱贵的海鲜。
　　 “行啊，刘哥，吃也在行啊！那我再要两盅佛跳墙，四菜一汤。”杨大本说话语气变软了，还改口叫我哥了。我知道到这会儿，在气势上我已略占上风。
　　 说起同春楼，那可是咱们鲁东县里排名第一的老店。在好几百年前的大清国，乾隆年间，鲁东县就是个知府，那会就有了同春楼，专做海鲜大菜。现在的青岛市区，那会儿还是一片荒野地，只是个没有名气的小渔村。现在青岛市区最有名气的老字号饭店，中山路北边子的春和楼，那还是同春楼后人去开的。
　　 好饭店就是板中，上菜也麻利。不一会，同春楼的伙计提着食盒子来敲门了。
　　 “菜齐了，咱哥俩喝点？”杨大本望着我说道。
　　 我心里琢磨，还得再继续折腾折腾杨大本，就说道：“除了贵州酱香酒，别得我不喝。”
　　 “不就是要茅台呗，弟弟我有。”杨大本说着，起身从客厅一角搬出一箱，说道：“正宗52度飞天。”
　　 我笑了笑说道：“不用拿一箱，一瓶就够了。”
　　 杨大本打开一瓶，倒了两杯，说道：“来，刘哥，第一次喝酒，弟弟敬哥哥一杯。”说完，碰了我的酒杯一下，一扬脖子，喝了，然后拿着空酒杯对着我。
　　 我也喝了一杯，说道：“酒不错，正宗茅台。”
　　 杨大本笑了，说道“开玩笑，我杨大本的酒还有假？”顿了顿，指着客厅的匾，说道：“哥，这回你说说我那个匾吧！”
　　 我咂吧咂嘴，说道：“你想知道？”
　　 “是啊，哥，你别兜圈子了。快说说吧，十几万啊！我的刘哥。”杨大本急了。
　　 我还想继续抻抻他，就说：“要说你的那个匾，那还得从我老家的大山沟尚沟说起。”
　　
　　 六
　　 老刘头一边喝茅台，一边给杨大本讲起了故事：
　　 俺老家，三面环山，山虽然很大，不过都不出名。其实咱们山东的山多了去了，就只有西边的泰山，东边的崂山，有点名堂。泰山去过几个皇帝老儿，崂山呆过几个老道士。
　　 俺老家的山，东山叫鳖山，西山叫鱼山。南山叫石山子。在鱼山和石山子中间，有条大沟，南北向，弯弯曲曲有好几里长，叫尚沟，俺的老家在沟的下游。圈在三座山里面，叫刘家屯子。
　　 咱们的邻居火锅老弟知道我底细。我小学三年级没念完，就不上学了，常年在山上放羊，我放羊最愿意去的就是尚沟，因为那地方是个大沟。沟两侧都很陡，羊群捞不着四处跑。
　　 把羊赶进沟里，我就爬到树上去玩。有不听话的羊要窜出来。我就用弹弓发射石子，打到养的前头，羊害怕了，就赶紧掉头窜回去了。
　　 有一次，我又爬到树上去耍。突然看到对面的山半腰，离地十几米处，露出一个大窟窿，黑糊糊的。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我估计是山上淌下的洪水冲刷出来的。
　　 我很好奇，从树上下来，爬到对面峡谷的顶上，顺着悬崖，拽着爬山虎的藤，滑到半山腰。把洞口处的土扒拉开，找了根松树枝子，点上火举着照明，摸索着钻进洞。
　　 洞有一米多宽，一米多高，人在里面弯着身子走，很宽敞。走了几步，我拾起一块石头，朝里一扔，飞进去好远，“啪”地一声落了地。感觉洞很深，我害怕，把火把扔进洞里，看到里面阴森森得，就赶紧退了出来。
　　 当天晚上，回家后我和叔家的三哥说了。第二天，俺俩带了绳子，砍刀。又去了山洞，俺俩人点了一捆火把，走几步，朝前扔一根，走几步，再朝前扔一根。大约走进十几米，最里面一下子变成十米见方的大洞，洞高也有两米多。人一下子可以站起身子。
　　 我和三哥举着火把分头看，洞里没啥东西，洞周边的洞壁上，有七八块磨平整了的地方，刻了大大小小好多字。
　　 其中有个大字将近一米高，每一笔划都刻得很宽，很深，可以伸进个拳头。不过写的啥我不认识，端详了半天，三哥走过来说：“这个字念ren（忍）。”我问：“啥意思。”三哥说：“就好比，你肚子痛，又没有药吃，就只好‘忍’着。”
　　 “好比，想吃肉了，没钱买，‘忍’着？是这么个意思？”我打了个比方，问三哥。三哥点点头说：“就是那么个意思。”
　　 三哥站在“忍”字面前端详，攥紧拳头伸进去，沿着字的笔划来回比划了一番，说道：“写得真带劲，不知是什么人刻的，估计有年岁了。”
　　 自从和三哥进了那山洞，一有空我就爬进去看字。每次进去，直到火把快灭了才出来。出来后我爬到树上，拿手指头对着天空比划，脑子里想象着山洞里那个“忍”字的笔画。一遍一遍比划，越比划觉得越有意思。有时在河边的沙滩上，我用赶羊的鞭杆子在沙滩上写那个“忍”子，字写得好几米长。写一遍，推平了，再写一遍。吃饭的时候，就要用手指头蘸着水在饭桌上写。写得久了，就仿佛有了瘾。一天不写几遍，就浑身难受，睡不着觉。
　　 大约三年后，记得好似是个秋天。我正在尚沟里放羊。快到中午时分，有个老先生，六十多岁的年龄，个子不高，留着个山羊胡子，感觉有点邋遢。不过打眼一看，就是个不一般的文化人。
　　 老先生头上带着个灰色遮阳帽，背着一个大铺盖卷子，肩上还跨一大布包。手里拄着根拐棍，歪歪拢拢地，慢慢悠悠地朝着尚沟走来……
　　
　　 七
　　 老刘头和杨大本边喝酒，边讲故事，一瓶茅台见了底，故事才讲到“六十多岁的老先生走进了尚沟……”
　　 “哎……我的好刘哥。你先放放你那老先生的故事，你倒是说说我那块匾的事啊。”杨大本急了，打断老刘头的话说道。
　　 老刘头沾了酒，越发地黏糊，说道：“你别急，马上就要讲到你那块匾了。”
　　 “那你快说，老先生到底是谁？说快点中不，哥？”杨大本有点不耐烦，可也不敢发作。
　　 “老先生叫啥我不认字，只知道姓任，在济南一个大学里当教书先生。”老刘头说道：“名字我不会念，不过我会写。”说着，用指头蘸了点茅台酒，在餐桌上写了两个字。
　　 杨大本转过身来看了半天，念道：“桁，卿。任，桁，卿。”突然跳起来，惊道：“任桁卿啊，书法界泰斗，山东大学文学院的老院长！你遇见了？”
　　 “我也不知道老先生是谁，反正是叫任——你说的那个什么青（卿）。”老刘头说道。
　　 杨大本一下子激动起来，两眼放了光，说道：“那就是了。任老啊！你真的见过他？太传奇了！”杨大本顿了顿，说道：“可惜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去世了，我上大学那会，在山大名人堂里见过老先生的照片。”
　　 “你学校的老师？怪不得那么有学问呢。”老刘头说道：“那你还往下听不听了？”
　　 “听，听，你快继续往下讲。”杨大本来了兴趣。
　　 老刘头没答话，端起空酒杯，朝着杨大本晃了晃。杨大本咧咧嘴，站起身来又开了一瓶茅台。老刘头喝了一口茅台酒，脸越发红了，吭吭两声，清清嗓子，又继续往下讲故事……
　　 当时我也不知道老先生是干啥的，他来到尚沟，见了我就放下背包和我拉呱，问我山里有没有刻字的石头啥得。我指着对面的山坡说道：“尚沟山半腰的崖壁上有个山洞，里面好多字。”老先生听了很高兴，就让我带他去看看。
　　 看来老先生经常爬山，背包里有好多绳子。我回家喊来三哥，领老人绕到山顶，把绳子一端拴在树上，另一端拴在老先生腰上，三哥在山顶拽着绳子，我在下边托着老先生的脚，慢慢往下放，来到洞口，点了根松树枝子，我和三哥领着老人进了洞。
　　 老人带着个手电筒，打开了，照在山洞墙壁，围着洞里的石刻慢慢地端详。看了一圈。又倒着看了一圈。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字，是公元六百多年，隋朝末年，隋炀帝当皇帝，那个年代的先人们留下的。”我很吃惊，问道：“大爷，你咋知道的？”老人问我：“你上了几年学？”我不好意思地说：“就上到三年级。”老人说：“奥，那很多字你看不懂。上面的字有记载，这是一支农民起义军，首领叫王薄。被官兵追杀，逃进这个山谷里，挖了山洞，刻的石刻。”我望着这个老先生说道：“我常年在这里放羊我熟悉，几千人钻进尚沟藏起来，外人很难找到。”老先生点点头说：“估计这个洞是首领的指挥部。”老先生顿了顿，望着洞壁的字说道：“这些字，标准的北魏风格。起义军的人能写出这么有水平的字来，让我这个练了几十年书法的后人感到丢脸啊。”
　　 当天晚上，我把老先生带下山，请他住我家里。吃完饭，老先生拿出随身带来的纸和笔问我：“喜欢写字吗？”我点点头。老人说；“你写个我看看。”我说：“我不会拿毛笔，我用手指头。”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头并紧了，蘸了点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忍”字。老人看了看，问我：“看了洞里的石刻学的？练了几年了？”我说：“差不多三年了。”老人点点头说道：“学得七八分像了。”然后，自己也蘸了点水写了个“忍”字让我看，说道：“写的时候，注意手指的力量的轻重，指头行走的缓急。”
　　 老先生又抓起我的右手蘸了水，带着我在桌子上又写了一个“忍”字。说道：“你好好领悟领悟我刚才说的。”写完了，放下我的手说道：“写字靠悟性，不一定非得识很多字。坚持练，一定能成个气候。”
　　 老先生在我家住了七八天，白天他跟着我上山，晚上我跟着他学写字。
　　 老先生走了，我有空就去山洞看字，比划着学。出了山洞，还是拿手指头在空中比划练字。
　　 过了三年，还是秋天的时候。老先生又来了，还带了几个学生。又让我领他们进了那山洞，这会检查得彻底，在山洞的最里边的地上，新发现了个石刻，也差不多一米的见方，是一个“隐”字。因为在地上，被尘土掩埋了。所以前几次进来，我们都没发现。
　　 老先生让学生把山洞壁上，还有地上的字都用纸拓下来，忙活了一整天，快黑天暗了才下。
　　 晚上，在俺家里，老先生拿着拓下来的那个“忍”字和“隐”字，对我和学生们说道：“祖先造汉字，很多象形，就说‘忍’字，刀下心，是克制，压抑自己的意思。‘隐’字，心藏在大山下，‘大耳朵’挡在‘急’的左边，无论多‘急’的事情，都挡在‘耳朵’外面了，这是超脱，放下的意思。按佛教的说法，‘忍’是教化人们以退为进，是入世，‘隐’是归化人们看破红尘，放下一切，回归自然，是出世。”
　　 老先生顿了顿，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起初祖先们创造了甲骨文，刻在动物骨头，或者石头上，后人称作篆书……秦汉时期有了毛笔，先民写字开始追求风格，秦汉兴隶书，唐朝兴楷书。所谓秦隶唐楷。延续开来，有了篆、隶、楷、行、草五种风格。隋朝在秦朝和唐朝的中间，在历史上时间并不长，就那么短短几十年，但也形成独特的书法风格。很多老师都让学生学习唐朝书法大家的作品。我不认同，我承认，唐朝盛世，书法也登峰造极，但是后来人再临摹，很难超越。”
　　 老先生说的话，只听得我雾里去云里来的，他的学生们却听得津津有味。老先生继续说道：“隋朝是在秦汉兴旺，过后出现了分裂，经历多年战乱后，全国又出现了短暂的和平统一，不久又出现了内乱，这种一会安稳，一会动荡的年份，人的心情会很动荡，澎湃，俗话说，字由心生，心里不平静，写出的字就很显风格。而书法，最看重的就是风格，隋朝书法是在隶书基础上求变，但还没有出现唐朝那样大的变化的阶段，后人学习临摹这种碑帖，才极有可能出现新的突破。否则，后人写出的字，一看，奥！唐朝风格，奥！宋朝风格。有啥意思？”
　　 老先生讲到这里，又拿起那个“忍”字的拓片，说道：“你看这个忍字，刀下心，布局上突出表现这个‘心’，所以‘心’写得很宽，意思就是要能承受，宽让。当时，写这个字的时候，那个农民起义军的将领一定心有不甘，写了这个忍字来励志，激励自己承受暂时的失败，储备力量，东山再起。”
　　 “再看这个‘隐’字，整个字的大小粗细非常均匀，布局也匀称。可能那个起义队伍在山里呆了几年，局势已无法逆转，那个将军感到没了希望，彻底回归山林。所以写字的人干脆把个‘隐’字写在地上，表示让自己像这个地上的字一样，慢慢消失在尘土中。”
　　
　　 八
　　 老刘头讲到这里，停了下了。
　　 此时，盘里的菜早吃光了。杨大本又打电话要菜，已是下午，人家厨师都下班了。老刘头要了个凉菜——八珍拼盘。虽然是小咸菜，也不含糊，还是同春楼的，名厨腌制。
　　 老刘头用筷子挑了块酱黄瓜，放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继续说道：
　　 “你这会明白了吧，为啥我啰嗦了这么多。因为我评论你的那个匾，你肯定说我胡说八道。讲讲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听听老先生讲的‘忍’和‘隐’俩字。你这回明白了吧？不用看你那个匾上的字写得咋样，单看字面，就狗屁不通。老先生说了，‘忍’和‘隐’，一个是出世，一个是入世，你把两个字凑一块。你想咋的，一会出，一会入，癫痫抖擞啊！”老刘头接着说道：“我估计，这是你自己犯神经，要求人家写这两个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来土鳖了，不稀给你写。不过看你出的钱又多，你朋友一时起了贪心，找人模仿了名家的字。”老刘头喝了一瓶茅台酒，上来酒劲了，数落起杨大本：“你交的好朋友，假冒名家的身份，胡乱凑个条幅，这不是糟蹋人家名声吗？”老刘头越说越来劲，训开了：“你也是烧包，花了十几万，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匾，还兹的挂在客厅里，我呸……”
　　 杨大本彻底认栽了，本身喝了不少酒，脸上红里透着黑，又被我一通训，恼羞成怒，俩手捂着肚子直告饶，说道：“哎——吆，哎——吆，肝疼。”
　　
　　 九
　　 大中午的被老刘头喊去喝茶，冬天的火锅坐在茶楼里，听老刘头讲讲完故事，已是傍晚时分了，赶紧辞别了往家窜。
　　 回到家，冬天的火锅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小说的名字
　　 ——《老刘头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