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命令：“别睡觉，继续考试。”
　　 他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啊？这卷子上的题，我从来就不认识。什么三角函数、立体几何，见鬼了。我怎么知道怎么解？我只好装模作样的对着卷子看。好容易熬到时间，我又第一个交卷啦。主考官看着一多半空白的卷子朝我直瞪眼，我却满不在乎笑着走出去了。因为我本来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的，从这100分捞到一分，我就知足。
　　
　　 我们这群考生里没有报考外语的，当最后一天的政治考试结束后，带队的党委副书记丁安娜，按照厂部布置请大家在泸州最好的餐馆里会餐的时候，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丧气。
　　 丁安娜纳闷地问：“怎么都垂头丧气的？三天前过江的时候，各个信心满满，人人胸有成竹，现在怎么啦？”
　　 王磊愁眉苦脸地回答：“谁还笑得起来？都考砸了。”
　　 丁安娜指着我没说：“不会吧，他的情绪就一直很好，不像考砸了啊？”
　　 董芷英哭丧着脸，说：“丁书记，他是作家，是全厂出名的文章高手。”
　　 “不对吧？”丁安娜表示怀疑地问：“难道你们这些高中生不如他一个初中生？他可是你们中间唯一一个用厂里证明获得参加考试资格的人。这份证明就是我开的。”
　　 王磊看了我一眼，说：“究竟成绩怎么样，现在谁也不知道。”
　　 我笑着说：“丁书记，我的数学也考砸了，估计最多不会超过30分。”
　　 “那你还笑得出来？”丁安娜有些奇怪。
　　 “哈哈，为什么笑不出来？我终于有资格参加了一回高考，可以和这些高中生同场竞技一决高下，无论成绩怎么样、胜负如何？我都很开心了，大不了明年再考一次。”
　　 丁安娜很满意我的态度，在我和她的再三安慰下，大家的情绪总算平静了许多。
　　
　　 以后才知道，我们参加的1977年高考，上面激烈争论了44天，最后在邓小平坚持下，才有了中国历史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而这届的录取比例竟然为29:1，也就是平均30名考生只能录取一人，这是有史以来录取比例最低的一届。中央已经决定明年的七、八月里，还会再进行一次高考。
　　 高考结束后，是令人难熬的等待。按照规定在一个月后会发体检通知书，得到这份通知书，就意味着你的成绩已经上了最低分数线。那时候与现在不同，具体成绩只有入学后，才有可能在大学里看得见。那些名落孙山者，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考了多少分？
　　 我对自己的期望也在经过高考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那样若无其事了。我希望自己至少可以上线，来证明自己的实力真的已经具备了高中水平，为明年参加高考增加几分勇气。远在北京的母亲，已经同意让我回京待考，她准备聘请最有实力的老师给我突击辅导。不过，我还是盼着今年的高考有个好成绩来证实一下自我。我们也许当时谁都没有想到那一届的录取率有这么低，低到叫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体检通知书，而且居然是全厂四十八个考生唯一得到通知书的一个。我们厂的上线率居然只有百分之二！全厂一片哗然，一个唯一的初中考生，竟成为唯一的上分数线的考生。我尚未被大学录取，已经成为天之骄子。母亲的老战友，我们厂的老厂长李宝树、副厂长杜德龙亲自赶来给我祝贺。我的那个平房小屋子一瞬间蓬荜生辉、宾客满门。
　　 体检一周后，我收到了正式的大学报考志愿书，还有一份全国大专院校招收人数表。这也是与现在不同的，当然也因为成绩不公布的缘故。直到我被正式录取，入学报到的那一天，我才得知了自己全部成绩：语文95，政治92，史地合计95，数学28，总分为310分。那年的录取线是240分，也就是四科平均60分，而我的平均成绩是77.5分。
　　 我的高考故事若是到此画上了句号，也不算高考传奇了。
　　
　　 我把申报志愿书交上去之后，心情完全变了，开始做着各种各样的大学梦。那时候一共只能填写6个志愿，其中可以报考的第一类全国大学的志愿只有3个，另外三个只能填写本省大学。我至今记得自己报考的大学第一类：第一志愿，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二志愿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第三志愿武汉大学图事故管理系。第二大类：第一志愿四川大学中文系，第二志愿，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第三志愿，四川大学历史系。
　　 我的第一梦想就是被北京的大学录取。那样，我就可以回到久别的北京重新读书，回到母亲身边去了。退而求其次第一类的第三志愿也不错，妻子的三姨在武汉，我们以后可以在武汉定居。老实说，梦里就是没有想过被川内大学录取。因为我已经得到一个非常靠谱的小道消息。我的一位好友，是前几年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参加了本次高考阅卷。他回来后告诉我，泸州考区出了一名语文单科状元，如果不是作文规定最高不得超过65分，这个考生就是100分。他还非常明确的告诉我，根据批阅这份考卷的老师描述，这位考生应该就是我。因为这个小道消息，我相信自己的成绩非常接近自己的评估，我完全有资格在第一大类学校中被录取。
　　 谁也没有想到，录取通知迟迟不到，却来了一份重新政审的通知书。那时候，体检合格之后，第一道关口是成绩排名，第二道关口就是政审。政审不合格，再好的成绩也不会有学校录取你。
　　
　　 厂政治部一个电话，我被招过去。
　　 丁安娜紧皱双眉，手里拿着退回来的政审表，说：“你要重新填写这份政审表，把你和秦达远的关系写清楚。”
　　 秦达远是我岳父，其实，我在认识妻子之前，他已经病逝两年了。可以说与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于是，这张表格上，我只填写了两个字“病故”。我不说，可能现在的朋友不能理解，那时候的政审表格非常严格，大学的政审不亚于入党申请。那张表格上可以联系到你所有的七大姑八大姨。
　　
　　 秦达远是原全国总工会秘书长，全国教育工会主席。1958年因“工团主义”问题受到影响，1959年被双开撤职，被判刑。出狱后病故。1979年由中共中央正式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他可谓是共和国功臣，却因为在解放后任职期间的某些政见，遭到不端诬陷迫害，直至锒铛入狱，最后含冤去世。
　　 对秦达远的情况，我知道的非常清楚。他的妻子，我的岳母李玉漪从来没有瞒过我。我22岁第一次走进李家大院就知道真情的那一天就和李家人一样，坚信秦达远是一个伟大的战士，优秀的共产党员。不过，我也的确不认识他，所以我在填写这份表格的时候，只写了两个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因为此事，造成我的政审要来第二次！
　　
　　 那时候，有点血气方刚。
　　 听到丁安娜说到必须写明秦达远的错误对我的影响，以及我的认识。我一股子火气窜上来，生硬地回答：“丁书记，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认识。我就知道，他是一名正直的共产党员！再说，他生前我也没有见过，哪里有什么影响？也谈不上对他的问题有什么认识。”
　　 丁安娜耐心地开导我，“小伙子，你冷静一点。这关系到你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你知道这份政审表格从哪里退回来的？北京大学！你还是重新写一份，如实写明白，同时表明自己和他生前没有见过面就是了。要相信组织嘛。”
　　 我气呼呼耿着脖子不答应。
　　 李宝树推门进来，拍了我一巴掌，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咱们厂有可能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你别赌气给我搞砸了。小丁，你写个稿子，让他抄。”
　　 结果我只能堵着气照着丁安娜的草稿写下了几行字，“本人与妻子相识前，秦达远已经病故，并未受到过任何实质性影响。关于秦达远问题，相信组织会给予公正处理。”
　　 就这样，我的北大之梦因为第一次政审未获通过而终结了。
　　
　　 几经周折，又拖了一个月后，我被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外院录取了。我报到以后才得知，因为我的单科成绩极为优异，最后还是得到了录取，否则恐怕真的只能参加次年夏天的第二轮高考了。我的高考传奇到此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的人生又一次发生了重大转折，从一个炉前工，变成了大学生，以后又成了人民教师。
　　
　　 ——在恢复高考四十周年的日子里，仅以此真实经历，纪念这个有着深远历史意义的事件。
　　
　　 附带提一下，我的小姨子，秦达远的三女，与我同年在宁夏参加高考，并获得全区理科状元，却因父亲问题，政审不能通过。直到次年，也就是1978年，秦达远平反昭雪有了明确的说法，再次参加恢复高考的第二次考试后，被广州中山大学录取。
　　 秦达远的所有问题已于1979年彻底解决，在北京由全国总工会为其召开了平反昭雪与追悼大会。所有的子女和亲属，都接到了参加大会的通知。大会在北京举行，由我为妻子起草了一份发言稿，代表家属讲话。他被宣布恢复一切名誉，恢复党籍公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