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一阵，甘嘟嘟继续打趣莫小雨说：“那你怎么不把电视里傻儿师长背的《三字经》‘狗不叫，要睡觉’也背给智觉师傅听啊？”
　　 莫小雨眉毛一挑，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要是都那样背出来，岂不是丢死人了？那我多没有面子啊……”
　　 “哈哈……”甘嘟嘟又是一阵笑，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甘嘟嘟边走边说：“看来，我以后也要多看书了。多看书能学到知识，懂道理。”
　　 莫小雨跟在后面，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八
　　 自从莫小雨和甘嘟嘟去过安平寺回来后，家里就忙着开始收稻谷了。金黄金黄的稻穗，与天边的晚霞连在一起，黄灿灿的，让人的梦境都是收获的颜色。农人一年的粮食，全靠这了。父亲和继母每天天刚亮，就趁这一天里最凉快的时候下田收割稻谷。莫小雨也不能闲着，做饭，送饭，喂猪，洗碗。天天还要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在晒场上跑来跑去——这晒稻谷的任务自然是落在莫小雨身上的。奶奶依旧是咳，给菩萨烧过香也不见好，稍一动弹就喘得上不来气。只有在忙完一天之后，睡前，才是莫小雨最自由最幸福的时刻，她可以看会书。可惜天天晚上要停电，半夜才来。就是不停电，屋里的灯要是亮得久了，继母也是不许的，说那是浪费。好在家里为了对付停电还用着煤油灯，莫小雨就用空墨水瓶子自己做了个煤油灯。只要一看到书，她的整个世界便安静了下来，没有委屈，没有抱怨，不对他人苛求，严行律已。常常，她书没看几页便早已睡着了。
　　 忙完秋收，就开学了。由于离镇上的学校较远，且交通不便，莫小雨就寄宿在镇上的表姑家。开学前一天，在中午的饭桌上，奶奶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在表姑家一定要老实别给人家惹麻烦，叫她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大学好有出息。继母就满脸的不悦，一边往自己碗里夹菜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一个女娃子家家，读那么多书有啥子用？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更何况，现在大学都不包分配了，读再多的书也是白费钱。照我说，早早出去打工得了，就像咱们隔壁的……”继母忽然不往下说了。莫小雨抬起头，见爸爸铁青着脸，腮帮鼓鼓的，知道爸爸在生气，莫小雨赶忙往嘴里一个劲的划拉饭。
　　 智觉师借给莫小雨的书又看完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过智觉的书，便不再想看言情和武侠小说了。莫小雨寻思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书再还给智觉，如果她去了学校暂时就没机会了。莫小雨看看天，刚过了中午，于是当机立断，不就是来回二十来里路吗？快去快回，也顾不得那头顶上热辣辣、毒花花的大太阳了。
　　 莫小雨满头大汗赶到了安平寺，刚走进智觉师所住的那个庭院，一眼便看见智觉师和另一个身穿灰白衣衫的人坐在庭院中的阴凉处，这个人身形窈窕，面如凝脂，一双明亮的大眼如水般清澈澄明，头上竟然也顶着六个戒疤。莫小雨吃了一惊，这个人竟然是个尼姑。她与智觉师中间摆放了一张桌子几张凳，桌子上还放着几杯茶。显然，肯定又有人来听他们讲学了。
　　 正当莫小雨不知进退时，智觉师一眼看到了她，只听智觉师说：“小妹妹，你来了？正好，过来认认这个师太，我的慧空师妹，成都佛学院毕业的，她做的学问比我多，懂得比我多，现在云游四方，到处讲学……”
　　 只听得那慧空说：“师兄又取笑我了，既然是小妹妹，自然是将学习放在第一的。”莫小雨发现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清凉的水漫过心田般舒畅。
　　 “难得的是她的灵性和悟性。还有向善之心。”智海师说。
　　 莫小雨只好走了过去，对他们一一行过礼，顺便把那本书放在了智觉师的面前。
　　 “率性，本真，原是最好的。”慧空看着莫小雨道。
　　 莫小雨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很想近距离地再仔细看看慧空，又不敢看，甚至有点莫名的局促。
　　 “小妹妹，看过这本书又有什么感想啊？”智觉问莫小雨。
　　 “不像我以前看的小说，不是谈情说爱就是打打杀杀。佛家讲的都是大道理，生与死，美与丑，善于恶，教人如何做人……如果人人都向善，那就满世界都是爱了……”莫小雨老老实实地答。
　　 “小妹妹说的是。在现实生活中，要使人人向善，是需要心灵净化的。心灵净化，是理性与感性的调和，是智慧与慈悲的配合，佛教解决人的生活、生存问题，对人生烦恼痛苦等现实问题的关注，使人们从各种烦恼和痛苦中得以解脱。只有心灵净化才有具体行为的净化，只有众生觉悟，众生心灵的净化，才有人类生活环境的净化，做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最终实现‘人间净土’的目标，即大爱人间……”慧空补充道。
　　 听罢这一席话，莫小雨由惊讶转为震撼。这个女子该有多大的胸怀与学识及修养？胸怀人间大爱，心系苍生。青春妙龄又如何？貌美如花又如何？在她面前统统可以抛却，青灯古佛常相伴，四大皆空，唯佛学、人间真理而独尊。
　　 但在莫小雨看来，她仍然难以理解慧空的出家行为，在家修行做个居士也行的嘛，为何要这般苦了自己呢？她还想再看看慧空，却又怕是对人家不敬。智觉师和慧空后来的谈话莫小雨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对慧空是失落？痛惜，她也说不清楚。
　　 直到慧空起身告辞，莫小雨才发现日头渐渐偏西，方觉时间过得太快。智觉单手立于胸前，口念“阿弥陀佛”算是送别，慧空还礼，对莫小雨说着：“小妹妹，珍重。”便飘然而出。莫小雨紧紧地跟在慧空身后。慧空此行要去哪里？江湖险恶，人心贪焚黑暗，她学问再多，修为再高，终究是个弱女子，如何应对？莫小雨傻乎乎地有种想要保护慧空的冲动，不想慧空健步如飞，一会就将莫小雨甩在了后面。莫小雨就跑，就去追，却越追越远，远到只看到慧空飘飘欲仙的身影，远到只看到慧空最后剩下一个小点，然后渐渐消失……这使得莫小雨忽然想起自己远走的母亲，还有那些她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苦和受过的委屈，她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
　　
　　 九
　　 国庆节放假的时候，莫小雨从学校回到了家里。照例，回到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看奶奶。几场雨下来，天气已经转凉，莫小雨担心奶奶的咳喘病会随着天气的变化加重。当她推开奶奶的睡房，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扑来。莫小雨打开门，想给屋里换换空气，不想一股冷风正好扑来，引起奶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莫小雨又赶紧将房门关上。
　　 莫小雨走近奶奶，只见奶奶脸色蜡黄，枯瘦如柴，半闭着眼睛，连出气也有气无力。
　　 只一个月功夫，奶奶竟病成这样，莫小雨心里酸酸的，泪如雨下。
　　 “阿奶。”莫小雨哽咽地说：“我背你上街打针去，再买点药。”
　　 奶奶睁开眼看了看莫小雨，气喘吁吁地说：“小雨，你……你回来啦。阿奶当是再也看不到你了。阿奶不买药了，你爸爸已经请……请来先生（医生）给我吊过水、配过药了。阿奶就是吃仙丹，这次也怕是好不了……”
　　 听奶奶此话，莫小雨更加伤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奶奶摸索着拉着莫小雨的手，叮嘱她说：“小雨啊，你千万记住，一定要好好读书。你以后找婆家，别离你爸爸太远了，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女儿，将来只有靠你了……”
　　 奶奶不止一次对莫小雨说过这样的话，若是在平时，莫小雨准会一跺脚说不嫁人然后跑开。但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心如刀绞，泪雨滂沱，心痛万分。
　　 晚上吃饭的时候，莫小雨给奶奶喂饭，奶奶却只喝了两口米汤便再也不肯张嘴。莫小雨出屋时，奶奶塞给她一个小布袋，里面包着什么东西。莫小雨想打开看看，奶奶让她以后再看。一顿饭，一家人也吃得闷声闷气，爸爸一个劲哀声叹气，继母脸色阴沉，莫小雨食之无味，泪珠一颗一颗掉进饭碗里。
　　 两个姑母都来了，她们和爸爸日夜守在奶奶身旁。莫小雨每次去看奶奶，都要摸摸奶奶的手，奶奶的手软软的，颜色却一天比一天黄。每次，奶奶都要努力睁开眼看看莫小雨，就有泪珠在莫小雨和奶奶的眼里同时滑落。
　　 到第三天午夜，莫小雨好不容易才睡着，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醒，紧接着就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莫小雨赶紧起床奔向奶奶的睡房，睡房空空的，她又奔向堂屋，只见奶奶静静地躺在堂屋里的一个门板上，就像是睡熟了一般，面容安祥，脸上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圣洁的光芒。
　　 “阿奶……”莫小雨大叫一声，奔向奶奶，她好想再摸摸奶奶的手，好想再看奶奶几眼，却被眼明手快的继母一把抓住，继母叫嚷到：“你作死啊……”
　　 大姑赶紧把莫小雨拉到一边，说：“小雨，快回你屋去，小孩子家家的，对你不好。”
　　 “她是我阿奶，我不管……”莫小雨哭喊着，被人连推带搡地关回了屋。
　　 奶奶的葬礼很热闹，所有的亲朋好友连生产队的每家每户都来了。有哭声，有笑闹声，有道士念经的声音。莫小雨木然地跟在道士后面，道士走到哪里，她就得走到哪里，道士鞠躬，她也跟着道士鞠躬，这叫“瞻拜”，是晚辈对死者行的大礼。
　　 送走了奶奶，回到学校的莫小雨心里空空的，奶奶的音容笑貌总在她脑海浮现。有一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的莫小雨想起奶奶给她的一个小布袋，她翻出来。小布袋是奶奶平时总不离身的一块手绢编成的，小手娟被编成一个小耗子的形状，莫小雨就想起小时候，奶奶总用小手绢给她编小耗子玩。回忆往事的那一刻，莫小雨幸福地笑了一下，紧跟着，又泪如泉涌。她知道，最疼她爱她的奶奶已经不在了。莫小雨一层一屋打开那个小耗子，就像是一层一层剥自己的心一样疼痛难受。最后，小手娟打开了，里面是一叠齐整的票子，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然后是五块，最大的是十块钱，整整五十。莫小雨捏着手里的钱，蒙住被子号啕大哭。
　　 莫小雨明显地消瘦了，在学习上却更加用功了，期末考试稳稳地排在了第一名。放寒假回家的她面对着奶奶的空屋子，难过得要命。她想起了陪奶奶去安平寺烧香，要菩萨保佑奶奶多活些日子，结果奶奶还是走了。可见，心诚又有什么用？该走的要走，不该走的最终还是走了。或者，应该找智觉和尚好好说道说道，理论一番。又或者，问问智觉师，到底有没有三世因果？有没有轮回？如果有，莫小雨来世还愿意做奶奶的孙女。奶奶这辈子不但吃过很多苦，还总受病痛的折磨，但愿来世的奶奶，健康多福。
　　 说去就去，第二天，莫小雨再次绕过了继母的视线偷偷去了安平寺。这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没有做法事。寺里用录音机播放的佛经空灵悠远，清净人心。莫小雨用奶奶的钱烧过香，拜过佛，捐过功德箱，不管咋样，她还是希望菩萨保佑奶奶在另一个世界安好，没有病痛，没有烦恼。然后，她就去了智觉师的禅房。
　　 智觉师的禅房空了，莫小雨呆呆地立在门外，感觉自己又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心里发酸，泪珠子不由自主地又掉下来了。她最近也发现自己老是想哭，总是流泪。
　　 莫小雨呆呆地看着智觉师门外的墙上挂着的一条禅语：“一忧一喜皆心火，一荣一枯皆眼尘；静心看透炎凉事，千古不做梦里人”。她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的荒漠感。
　　 正当莫小雨对着墙发愣时，莫小雨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温软的声音：“阿弥陀佛，小姑娘，你来了……”莫小雨转身一看，是个居士打扮的婆婆。
　　 “婆婆……”莫小雨礼貌地叫了一声。
　　 “你来找智觉师的吧？他已经走了。智觉师临走时，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婆婆说。
　　 莫小雨连忙问：“智觉师去哪里了？他还会回来吗？”
　　 婆婆摇了摇头说：“出家人四海都是家，不会回来了。更何况，智觉师是去嵩山进修，至少也得三年五载，以后还要云游四方。”见莫小雨还是怔在那里，又说：“你跟我来吧。”
　　 莫小雨一路跟着婆婆穿过正殿和观音殿，走进斋堂，拐进了一间小屋子里。屋子里简朴整洁，素净大方。婆婆让莫小雨坐在床沿上，自己从床下的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三本书，交给莫小雨。
　　 莫小雨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智觉师的这些书是给我的呢？万一您认错人了可怎么办才好？”
　　 婆婆笑着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没妈的孩子。你外婆，跟我是一个生产队的，还是我的堂姐呢。可惜她走得早，要不然，你就多一个疼你的外婆了。我看着你来过好几回了，智觉师说，来这里爱看书的孩子就你一个。”
　　 莫小雨一听婆婆说她就是那个没妈的孩子，心里就像被针扎般尖锐地疼的一下，后面的全没听进去。她倔强地说：“我有妈。”
　　 “可那不是你亲妈。”
　　 “阿奶说，有就是好的，能给我和爸爸洗衣服，做饭，帮爸爸干活……”
　　 “傻孩子，后妈能跟亲妈一样？”
　　 “后妈咋样，亲妈又咋样？后妈从不打我，亲妈老是打我，没有亲妈，挺好……”莫小雨很不服气，几乎是哭着喊。
　　 “你亲妈也太狠心了，怎么就舍得丢下你？走的时候你几岁？像是才三四岁吧，才这么大点。阿弥陀佛……造孽呀……”
　　 “还是居士呢，还信佛，专揭别人的伤疤……恶俗。可见，众生邪恶，佛是很难一一感化了。要不，怎么全世界都还是些俗人……”莫小雨气呼呼的想，抱着书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