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我要是碰上这等事情，非去教训厂长不可，哪怕明天就被炒鱿鱼也在所不惜。”我说。
　　 谁也不否认唐文明是个处事圆滑的人，原本没有多大本事的他靠着一张讨好人的嘴和背后的一点小动作，使得自己在整个企业里混得游刃有余。得到过好处的领导大多数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谁也不会说一句对自己发展不利的话，毕竟官场里的游戏规则没有哪位领导是不熟记在心的。
　　 在选举主任结束后，还戏剧性地开展了一次党员评选活动。由于我们化验室人员有限，所以总共才派下来一个名额，据说全厂也不过六个名额。按我的预测，这次应该轮到赵勇敢享受特权了吧，既然上回的好运与他擦肩而过，那么这次无论如何也应该公正一回了。否则，李厂长和一些部下领导就难以向全厂一百多名员工交待了。
　　 然而，天真的我把那些腐败分子想象得太善良太通解人性了，他们的阴谋手段远远超出我的预测。在仅仅一票的党员决定权中，李厂长仍旧将这个特权给了唐文明，还美其名曰是主任优先考虑。唉，实在是虚伪呀，殊不知，唐文明的主任职位是谁给予他的，是我们工人吗？是那些狼狈为奸的腐败分子。
　　 我不愿意再花费言辞去记录这些情节相似的故事，反正赵勇敢已经辞别人世，再为他伸冤也是枉费心机。而像唐文明这样的圆滑小人物即使升天，也没有正义的力量支持他。
　　 说起唐文明，倒顺便想起了关于单位里分房子的事。那会儿，我们都已经娶了妻子做起父亲，生活的压力很明显地落在肩上。作为一个男人，最希望通过自己的能力承担起家庭顶梁柱的作用，让妻子孩子老父老母品尝到美满生活的滋味。所以刚跨入而立之年的我也遵循着这种传统规定，在心里发誓要为可爱的家庭做出贡献。于是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常常为了提高自身业务水平而加班加点，希望尽快积攒起可观的存款。你们当然知道，所谓“可观的存款”自然就是指用来为家里买房子的购房款。人的一生，最大的承诺可能莫过于此了，为了能够早日实现购房梦，再苦再累也值得。
　　 可是，买房子真会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吗？根据我的粗略估计，以我们夫妻两人的薪水，不吃不喝也得存上八至十年，万一遇上生病求医，那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存满积蓄了。而现实生活中的我（包括其他的同龄年轻人）肯定不会这样在吃苦中等待，因为婚房的破旧与生活的寒酸早已经让我对目前的状况无法忍受。幸好那时单位里有分房的政策，帮助工人解决了不少经济上的难题。有必要作个解释，分房当然不是白白将公家的房子无偿分给员工住，它是指当时一种半价售房的措施。即获得分房的员工可以花原来房价一半的价格购买单位指定的房子，其余房款由单位来偿还。这种政策受到了人们的普遍欢迎。
　　 当然，政策这么优惠，分房者肯定得有十分严格的条件，按规定，只有达到各项要求者才能有资格享受分房。单位出具的条件相当繁杂，包括工龄、技术等级、职称、先进次数、有无受表彰等等，谁的条件离规定的越近谁就越容易分到房子。而令我大为失望的是，自己的条件离它还差好几个档次呢！其实这也不能怪我工作不求上进，在这样的年龄段，本身就有好多条件不可能满足的，譬如工龄和职称。
　　 我觉得这样的福分是与我无缘的，便不再去做白日梦。然而一个星期后，唐文明找到我，兴奋地对我说，他有资格享受到单位里的分房了。我不敢相信，问他是不是真的。
　　 他笑咪咪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份刚刚办理完的手续单，我拿过来一看，果然是获准分房的资格证明。我不禁大吃一惊，问他这是怎么搞来的，因为凭他的条件，比我还差得远呢！
　　 “这没有什么难的，你如果需要，我可以教你。”
　　 我当时满不在乎地朝他一笑：
　　 “我不行，我不像你这么神通广大。”
　　 他拍拍我的肩问道：
　　 “至少你心里还是想单位分房的，不是吗？”
　　 “那不是废话吗？靠我一人的能力能买得起？”
　　 “所以说，你不应该拒绝我的帮助。”
　　 我还是很不自信地答道：
　　 “也许是我自己不够资格，等下批分房再努力吧。”
　　 唐文明说：
　　 “你头脑没发烧吧，下一批可要四年之后了，你等得及你老婆儿子还等不及呢。就算到了四年后，你便能顺利地分到房子了？也不一定呐。”
　　 经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是无可辩驳。我这个人素来注重现实，不在乎能否升官发财，不在乎能否当上党员，但是与家庭切身利益相关的房子可是不敢有半点马虎的。我当机立断，向唐文明请教他的成功经验。
　　 那一晚我和他是在酒桌边度过的，从他的现身说法中，我了解到许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譬如怎样与人打交道，怎样深得上司的信任与喜爱，怎样从不同的环境下看出不同的人性。我听得异常认真，好像一个备考的学生在虚心求教。
　　 事隔一天，我就按照唐文明教导的方法来到李厂长的办公室。我先向他鞠躬，并且问好，给他足够的面子，然后坐在对面的位子上开门见山地同他谈正经事。
　　 “李厂长，我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是还和老婆挤在一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你看能不能宽容一下……”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李厂长说。
　　 “你能不能让单位给我分一套房子？”
　　 李厂长的眉毛顿时变形了，他说：
　　 “分配房子可是有条件的，你都符合了吗？”
　　 “我是没有达到要求，不过希望您能够开恩开恩。我将感激不尽。”
　　 “哟，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是这里的厂长，不是慈善院的院长。”
　　 “我是真的有特殊困难。”
　　 “好了好了，别说了别说了，一切按规矩办事，我不能给你开后门亮绿灯，凡是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完成。”
　　 他不说这句话倒也罢了，说了我可不能跟他客气，非得揭出他虚伪的老底不可。
　　 “既然不能开后门，那唐文明又是怎么有资格分房的？”
　　 他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他……他的事我……我不接头。”
　　 “他的手续单上有你的签字，难道这也会是假的？”我站起来得意地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带着老婆孩子住到你家来，反正我家的老房子就快要拆了。”
　　 他气得直跺脚：“你这是无理取闹！”
　　 “对待你们这种人就应该无理取闹，以前的我是多么善良多么老实呀，正因为太善良了，所以才会被狡猾的狐狸给欺骗。”
　　 他气得嘴都歪了，指着我威胁道：
　　 “你就不怕我把你开除掉？”
　　 “不怕，只要你不怕进法庭，我就不怕被你开除。”
　　 争论的结果以我的胜利而告终，最后可想而知，我分到了单位的房子。当老李在我的单子上面签字的时候，我着实痛快了一阵子，想想一个大名鼎鼎的厂长、一个名不符实的党员干部被我这样的普通化验工人牵着鼻子走，那种感觉真是爽啊！
　　 通过这件事后，我越来越信服唐文明的处事理论，渐渐地也想劝导赵勇敢接受这种能使自己快速成功的方式。可是赵勇敢却不是一般的人，他固执得很，总坚持着死板、有规律的办事原则，非三言两语能够把他动摇的。当得知我也和唐文明一样通过拉关系的捷径取得利益的时候，他表现得非常恼火，好像恨不得要吃了我似的，对我们这群年轻人始终板着脸做事。从那以后，我突然发现赵勇敢与厂里的同事之间拉起了一层厚厚的隔膜，他在那个自认为很纯洁的世界里孤独地生活。
　　 赵勇敢认为社会是很美好很完善的，它之所以会污浊不堪，是因为有一群像唐文明这样的卑鄙人物在捣乱，因此他发誓要尽自己的能力为社会重新回归美好而奋斗。殊不知，他的力量太单薄太脆弱了，仅仅靠他一人的努力根本不会改变这个时代所制定的游戏规则，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他的认真态度与善良品格丝毫没有打动李厂长和王科长等人，所以不但在第一批分房名单里找不到他的名字，就算在四年以后第二批分房名单里还是找不到他的名字。四年里他一直默默地奋斗着，勤学奋进、遵规守纪，出勤率也高居榜首，可是荣誉和表彰就是与他无缘。
　　 去年偶然听到赵勇敢的家里发生了一些家庭纠纷，他老婆与他在闹离婚。究其原因，是老婆觉得跟他生活在一起太苦了，她曾要求赵勇敢趁这个好机会去和领导接触接触，等时机成熟后就向他们提点要求，把分房子的事情办下来。其实老婆的建议很有道理，当官可以不当，房子总不能不住啊，有了分房的资格后，凭家里的积蓄就可以买得起新房子了。可是赵勇敢死活不肯答应，还给了老婆一巴掌，说她是社会的蛀虫、人民的公敌。唉哟，这样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老婆吵着嚷着要与他离婚，骂他窝壤得还不如一条狗呢，这辈子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下辈子哪怕到庙里做尼姑也不会嫁给这种男人。
　　 都到这种时候了，换做是我，怎么也会屈服了，就算是曾经在党旗下宣誓过、曾经做过人人崇拜的社会名流，也不会再固执下去。毕竟实事求是想一想，人活着为了什么，升官发财又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能够生活得更美好吗？自己都生活得这样狼狈了，家庭也快要破碎了，未来的一切还是未知数，还要那么多的高贵品德有什么用？
　　 赵勇敢依然故步自封，诺大的家庭压力没有把他压倒，对党对国家对社会的忠诚始终燃烧在他的内心。我得知他们家的情况后，深表同情，决定和唐文明、朱大喜一起去做做赵勇敢的工作，幸许能挽回一次即将破裂的婚姻。
　　 “老赵，我知道你看不惯我的行为作风，但是看在当年一同进单位的份上，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做事情不要太死板，尤其在这个时代里。”唐文明首先发了言。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勇敢问。
　　 “他是说叫你做事情放开点，别太认真了。”我插嘴说道。
　　 “别太认真？难道认真也有错吗？你不记得李厂长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他每次在职工大会上说要求我们认认真真地完成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
　　 “嘿嘿，”朱大喜笑着说，“你还相信这种话？李厂长叫我们老实做人，可是他自己呢，白天在外面偷情，晚上在家里赌博，这就是中国新一代共产党员的模范标兵。”
　　 “你怎么能这样说领导呢？”赵勇敢质问道，“李厂长做得再错，他也是我们单位的最高领导，你们怎么能这样不礼貌地议论他呢？”
　　 听了这句话，我和朱大喜、唐文明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刚从某个特别压抑的环境里解脱出来似的，接着放声大笑起来。唐文明边笑边说：
　　 “赵勇敢，你说得对，李厂长是一位好领导，我们要听他的话，认认真真工作，老老实实做人，投机取巧的捷径可走不得。”
　　 朱大喜也在一边嘲笑他：
　　 “赵勇敢，你没被评上共产党员，可真是吃亏了。”
　　 只有我没有说话，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摇头。
　　 两个月后，老婆就跟他离婚了，并且把那个心肝宝贝的儿子也带走了。从此，赵勇敢一个人住在那间破旧阴暗的小屋子里，总感觉有点失落，走路无精打采，工作起来也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我曾经去他家里拜访过一次，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那张干枯瘦弱的脸，已经和一个死人没什么差别。
　　
　　 2007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