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
“柳大娘啊,你没有弄错吧。我的老同学可是在大柳树煤矿工作的,怎么会是和您一个村的邻居呢?”
“没错。道子是矿山挖煤的下井工人,有一次被放炮的落石砸伤了一条腿,残疾了,没有那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四十大几了,经人介绍成为我们村柳寡妇的上门女婿。柳寡妇死后,他们也没有落下一儿半女的。前几年退休后,就一直住在大柳树村。”
“啊,世事无常啊,真没有想到道子是如此的生活。”大毛不由自主地落了泪,思想里一直把喜欢近似球状的小动物、特别是兔子的道子和现在的情况对应不起来,“早知道他是这样子,我就应该早点来看他。”
“孩子,我看你也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
“我?差远了。”大毛想起前几天和媳妇彩花闹得不亦乐乎,就觉得羞愧难当,他换了话题,“柳大娘啊,您不知道,我也是上山下乡的知青,落实政策进了城,在市环卫局工作。名字不赖,可我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近些年农民工进了城,城里人谁还扫马路呀,我这才当上了管民工的第三副主任。嘻嘻,还没有过几天官瘾呢,呵呵,快退休了。”
“到了,到了,看见了吗?门前挂着干辣椒,窗台上放着南瓜的那个土窑就是。”
“我看见这村子里的人都住了两层的小楼房,道子就住在老掉牙的破窑洞里?”大毛心里犯嘀咕,“唉,看来老同学是穷酸到家了。”
“住窑洞有什么不好?冬暖夏凉的。我也住窑洞呢。”
“啊,那也是。”
“道子,你看看谁来了?”没有走到窑洞前,柳大娘就高声叫起来,“稀客呀。”
“谁呀,是矿上来朋友啦?”窑洞门帘一动,一个拄着拐棍的中年人颤颤巍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上下打量着大毛说,“这位同志好眼生……”
“道子哥,我是大毛啊。”大毛说着眼泪就夺眶而出,“你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大毛?大毛。真的是你。”俩人抱成一团。
窑洞很简陋,除了日用品外,没有什么摆件。
“还记不记得在你家里玩捉迷藏,藏猫猫的游戏,一会的工夫你就藏的没影了。”道子却提起小时候的故事,拍手唱了起来,“藏猫猫,藏猫猫,你藏好,我来找……”
“哈哈,你会到橱子里,门后面找到啊。”大毛笑了,“扯大锯,拉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
两人合着唱:“拉大锯,解大板,做个桌子摆大碗。请您姑,请您姨。请您姥姥来赴席。”
“没有多久,我们长大了……”
“长大了,没有小时候好混了。”
“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总是历历在目……那些天不怕地不怕,那些战天斗地的红卫兵干将抄了我们家,喊着口号批斗我母亲,你这个红卫兵却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清明节我们还一起偷偷摸摸地为我妈烧纸……来了好,一个战壕的战友,为了你同情的眼泪说什么也要干一杯。”
柳大娘很开心地:“说得对,你们哥俩难得一聚,我给你们烧两个菜。”
“你是把我做的每一件好事情都记到日记里面,不好的就不记了。”大毛感慨地说,“那时候我心里是特别的窝火,默默地念叨,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跟你翻脸了。今天就为我的比草还烦的那些话干一杯。”
“人间真爱是用真心真情换来的,下雨在胡同的小水沟里打捞童年,难得见一面,咱可要对得起柳大娘做的这几盘小菜,今个咱哥俩要喝个痛快。”
“好,一醉方休。”
“铃铛对锤,一根筋,哥俩好。”大毛开始划拳了。
“一点通,歌俩好。”道子来了情绪,兴奋地张口喊了起来,“四喜财,七巧巧,八马跑,快喝酒。”
“三星照,三桃园,满堂彩。好,我输了,认罚。”大毛端起酒杯说,“不过这第一杯酒应该一起喝。”
“好。一起干。”
“我拿着你的鸟笼子在前面拼命地跑,你狗撵兔子似的后面飞快地追,我‘啪’的一下摔了个狗吃屎,哭了。鸟笼子也破了,鸟也飞了,你笑了。”
“哈哈哈,来来来,酒斟满,咱兄弟俩再干一杯。”
“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道子哥还是当年的直脾气。”
“大毛,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聊天,你把一次吃上30个狗不理包子当作人生理想时,我们都感觉很幸福,也很想往。”
“当然记得。我们上山下乡时尽管干活很累,还是要开心取乐,记得有时候我们饿肚子,肠子咕咕直叫,你说你最爱吃面,喜欢将面和硬揉软、擀厚、切宽。面煮熟以后,捞在碗里,不论是浇猪肉臊子,还是泼油辣子,吃起来都很光滑、柔软、热火、有筋性,既可口又耐饥。脖子一伸一缩,呼噜噜吞进肚里,吃饱吃胀,饱嗝一打,顿时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拉架子车、上山扛石头,一天再不吃不喝也不觉得累和饿。”
“哈哈哈,说得好。这一身的疙瘩肌肉就是那时候的留念。”
“道子哥膀大腰圆有力气,我在你的呵护下,在学校、上山下乡时没有人敢欺负。”
“呵呵,就仗着这一堆肉,我被处理矿井事故的专业队伍煤矿救护队看上了,没有四五年,还在11人的队伍里混了个队长当当。”
“小煤矿安全系数小,被县上主管部门关并转了,职工都先后安排了。我现在是不干活照拿工资的闲人了,这不和柳大娘一起住了两窑洞,相依为命,安度光阴。”
“你这腿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你知不知道矿山救护队是高危行业,出现事故时必须飞快到现场。”
“这个自然知道的,当矿井事故发生时,抢救井下遇险遇难人员,处理井下灾害事故。”
“这条腿就是为抢救工友报废的。那一年发生冒顶事故后,发现有17人被困遇险,被埋、压、堵,要尽快探明冒顶区的范围和被埋、压、堵截的人数及位置,积极组织抢救。处理大面积冒顶事故时,使用千斤顶等工具移动岩块,被松动的煤岩块砸伤,我抢救出13人,4人死亡。”
大毛叹了一口气:“道子哥,这20枚银元是你母亲让我带给你的,我还给你赞助2千元,在这儿盖两间瓦房应该够了。”
“20枚银元是我妈让你带给我的?瞎编。你思想济贫也不找个好一点儿的借口,我妈文革期间就离开人世了。”
“真的是你妈留下的。”
“好了,好了,不提了,我眼睛涩涩的……”道子伤心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毛一时语塞:“这银元你要是不收,我就不走了。”
“这辈子我和窑洞恋爱了,生死与共,不离不弃。银元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场,还是你留着。”道子推辞地,“盖房?那也用不上你的钱,我积攒有能盖二层小楼还富裕的钱呢。”
“这怎么行呢?”
道子再三推辞不过,便说:“好了,兄弟,我留两块做纪念,余下的你拿回去。”看见大毛张嘴欲说,又提高了声音,“你如果再推三阻四不同意,我一枚也不会要的。”
大毛知道道子的脾气,再推辞没用的,只好作罢。
道子拿了两块,拿嘴吹口气,放在耳边一听,喜笑颜开地,“是真的。”
“道子哥,我有一事真对不起你呀。”大毛恨恨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都怪我见利忘义,黑了心,唉,你妈让我给你的邮票……”
“嗨嗨,兄弟你喝多了,喝多了。今个真痛快,来来来呀,我敬你一杯。”道子打断大毛的话头,一仰脖子酒就灌了进去,人却趴在桌子上,“好兄弟,哥感谢你来看我……高兴,真过瘾……”
头重脚轻的大毛知道道子酒喝过了头,就有倒头便睡的毛病,连连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不好意思再摇醒他,自言自语地,“唉,天大的事儿,明儿再说吧。”
大毛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感觉有人用凉水洒在他的脸上,湿漉漉的,睁开眼一看,大吃一惊,自己怎么躺靠在一个坟墓堆上睡了一夜。
“真是活见鬼了。”大毛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浑身的汗毛都树立了起来。仍然自言自语地,“可是明明是被柳大娘引来并且见到了道子,昨晚哥俩聊天划拳喝酒了呀。”
大毛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快地从提包里拿出一包银元,数了数,真的是18枚,又数了数,还是18枚。恍惚中大毛的手碰到了冰冷的墓碑,他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墓碑上书:革命烈士王昌峰之墓。
墓碑的背面写着:公元1990年4月15日,大柳树煤矿发生大面积冒顶事故,17人被困遇险。王昌峰率领救护队积极组织抢救,抢救出13人后,他在寻找其他4人下落时,不幸被突然坍塌的岩石掩埋,壮烈牺牲。时年……
大毛眼前模糊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