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可预测，以后事情的发展却是我始料未及的。离开草原回到所熟悉的城市后，陆平开了一家很有规模的公司，做起了大老板；岳明和明娟在做生意，是成功的商人；建英在一所大学里做教授，在某一学科里是赫赫有名的领军人物；常林搞建筑工程承包，听说市内很多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都是他带领的工程队留下的业绩。他们每人事业有成，又各自择得佳偶：陆平娶了漂亮的吴芳菲，很有内秀的王明娟嫁给了岳明，建英和蓝丽丽早就比翼双飞了。常林的婚姻情况不大清楚，估计也错不到哪儿去，这小子热心肠也很有桃花运，当初在草原上就听说有不少女生喜欢他。我和他们比较，算是“另类”。我在一家报纸做主编，吃的是写文字的饭。在感情问题上，自打和雅君离别之后，我是一蹶不振。“曾经沧桑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理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虽经过了二十年的光阴，依旧是孤家寡人。
　　 想到自己经受到的磨难，想到雅君，不禁情之所至，潸然泪下。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的职业习惯让我养成了不论在任何场合下都具有控制情绪的自控力。我恢复了平静，依旧倾听着大家这场发泄情绪的谈话。
　　 芳菲见众人情绪激动，也察觉到我的反常，她拿起一张面巾纸擦拭着自己眼角上的泪水，然后对大家笑道：“哈，哈，诸位才子佳人，怎么会这样多愁善感，本来是一场欢乐的聚会，却让眼泪闹得像生死别离似的！现在，我们不都是好好地在这儿了吗？”她瞥了我一眼，接着说，“实际上我们还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至少我们都完整地从草原上回来了，而且我们今天生活得都不错，所以呀，我们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去创造和享受我们的生活。来，来，大家举杯，笑起来！”芳菲站了起来向大家敬酒，也把大家的思绪给转了过去。
　　 酒宴结束之后，我和陆平几个人坐在厅里的沙发上闲聊的时候，芳菲走过来，她对着众人笑道：“我得和江一帆说几句话，就几句，但很重要！”说罢，她拉着我避开大家，在门厅旁站下。
　　 大概是醉酒的状态，芳菲的俏丽的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和一种近似狡黠的眼光，她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化妆品味道的脑袋凑近我的耳边，低声说道：“这个人非常想见到你，你放心，我知道你很忙，请相信我的话，我不会给你引见你不喜欢的人！我向毛主席保证，你见到她绝不会埋怨我的引荐！”芳菲使劲点着头，她用这种肢体动作，强调自己说的话具有绝对的可靠性。
　　 我疑惑不解地向她问道：“此话怎讲？”芳菲笑道：“世事万物，能碰到一起其中必有缘分，有句成语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吗？见到了，你自然就明白我的一片好心了！”芳菲说到这儿，见我皱着眉还在犹豫，就将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一倍，“去吧，是一个女人，或许在她身上你能采访到你需要的素材呢？”说罢，她故作神秘之态朝我眨了下眼睛，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向明娟、蓝丽丽她俩的身边。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不假，接着就听到她们的像银铃似的一阵接一阵的笑声。
　　 我停留在原地，想着芳菲的话，我猜测着那个要约见我的女人，实在是想不出能是何人？这就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就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定今天如约而至，我想知道想见我的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测着她的模样，甚至她的衣着，凭我经验，看一个女人的衣着足可判断出她的职业，我想多半是一个职业女性，或者要和我谈稿件的事情。我已经见到几个投稿人了，所以我并不陌生眼前的这种约会。
　　
　　 3.
　　 芳菲在家宴上对我私下里说的那番话的含义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一路的胡思乱想中我来到了芳菲告诉我的这家咖啡馆。但是，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和我见面的竟然是她，真的就是雅君！
　　 雅君是我二十年前的青梅竹马式的女友，是我人生里的第一个恋人！一个深深掩藏在我心底深处的，在尘封久远且又苦涩的年代里，那个懵懂少年的心中偶像！那是一个飘着黑色长发、永远带着纯真笑容的我心目中永远的爱人！
　　 我惊慌失措，呆呆地望着雅君，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了。我心里更是想不明白芳菲居然卖弄出这么一个大关子，竟然以这种方式让我和雅君相见了，我甚至怀疑陆平这小子，可能是他两口子合伙给我设的“局”！
　　 坐在我对面桌旁的雅君，用纸巾擦拭了一下眼角，她用手指轻轻地撩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她脸上的那种激动的神情很快被一种淡淡的微笑所替代。她的身姿体态以及眼神和动作都是我熟悉的，虽然经过几十年的磨练，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小姑娘的模样，但是仍能看到她当年的那种见到陌生人时怯怯的神情，和只有我们俩独处时才能看到的甜美纯真的笑容。看着这种从小我就熟悉的笑容，激起我内心里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我的心绪就像被压抑过久的大堤里的潮水，盘着漩涡，汹涌着，它即将就要破堤涌去！我使劲看着对面的雅君，又感到眼前的雅君就像出现在自己无数个夜梦中的身影，我甚至怀疑眼前的真实性。我痴痴如梦一般地望着她，不能说出话。
　　 雅君走到我的面前，拉住我的手，我机械地握住她的手，俩人都在盯着对方的脸，就这么站立着。我能感到她手上的温暖，虽然不再是从前所熟悉的纤细娇嫩的手，可仍然能感觉到女人的娇柔。
　　 “真没想到，还能在今天见到你！”我笨拙地从嘴中蹦出这句话，连自己也不清楚是想说什么？
　　 雅君莞尔一笑，“世上就这么巧，我也没想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会见到你的！”听她说着话，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脸色恢复到常态，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窘态。
　　 我们挽手走向那张桌子旁，一同落座，两人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好像怕一松开，又要分开，又将是要经过几十年的等待。雅君柔软的手和她的眼神让我想起在遥远的岁月里，那一段我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相互看着对方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像是彼此在寻找着对方当年的容貌。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她身上散发出的只有她才具有的特殊的、清香的气味，眼前的雅君果然就是我几十年日夜思念的雅君呀！
　　 雅君知道是来和我相见的，她有心理准备，所以从两人相见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占着主动的地位。我在仓促之间，显得狼狈不堪。不过我毕竟是多年从事记者和编辑工作，经历过各种突发事件和哭断心肠的场面，没少见到各种悲欢离合的凄惨故事，可以说，面对撕裂人心的场面，心肠早已锻炼得如同石铁一般。可是事情真的临到自己头上，就好像医生不能给自己开刀做手术一样，现在只有发呆的份了。
　　 雅君轻轻地摇晃着我的手，她温柔的神情和轻抚的动作，一下子让我看到了当年的雅君。她慢声细语地向我说了她近来的状况。我知道她是前些日子从国外回来，一下飞机，她就在沈阳桃仙机场的大厅里给芳菲打了电话。当她得知我这一段时间就在东北一带采访，她立刻请芳菲帮忙，要芳菲做到两条：一是先替她保守已经回国的秘密，第二是要芳菲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叫回沈阳，想办法将我约出来。芳菲是雅君小时候的闺蜜，在草原上插队时她俩和明娟、蓝丽丽四人亲如姐妹，芳菲又是一个为了朋友敢“两肋插刀”的人，俩闺蜜在电话里痛哭一番之后，芳菲就要雅君听她的安排，她让雅君今天到这家商业大厦第五层的咖啡馆里等待和我的约会。
　　 朦胧的灯光之下，我端详着雅君的脸庞。她仍然是那样的美丽，白皙的脸，高挺的鼻翼，小巧的嘴唇，整个面孔充满了魅力。尤其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很漂亮。雅君注意到我在看着她发呆，轻声笑道：“怎么，我变化得很大吗？”
　　 “不，不，不！”我在慌乱中说道：“我没想到，你依旧像当年那样的美丽动人！”
　　 “拍马屁！”雅君笑道，眼神中流露出娇嗔的神态。
　　 雅君的这种神态我熟悉极了。当年只有雅君在我们俩独处时，她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态。显然雅君的思绪已经回到了当年。我看着雅君，心里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对于我来说，回忆和雅君在一起的往事，是幸福也是痛苦的。我不知道接下来雅君会向我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我心里在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雅君和我坐在一起，她一定会和我说起一些事情的。我也想知道当年雅君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竟然会离我而去。雅君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停下了话头，脉脉地注视着我，俩人一时无语了。
　　 一位年轻的女服务生轻盈地走到桌旁，把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两盏高脚杯放在桌子上，她麻利地起开酒瓶上的盖子，用裹着白色餐巾的酒瓶向两个酒杯里斟上闪着琥珀色的酒，顿时一股酒香气味在空中弥散开了。女服务生没有说一句话就走掉了。雅君也不理会服务生的离去，她端起一盏酒杯，放到我的面前，轻声说道：“你喜欢威士忌的，写文字是很辛苦的……”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听得出，她知道我的一些情况。
　　 我喜欢威士忌，喜欢入口醇厚的味道和从鼻腔里散发出来的酒香的感受。我注意到这瓶苏格兰威士忌的牌子，这瓶窖藏在十五年以上的佳酿可不是像我这样从事写文章的人所能经常享用的。英国人独有的绅士风度也使得他们制造的酒充满了绅士风度的味道。这种深邃的黄颜色液体对我是一种诱惑，现在我太需要酒精的刺激了，不然这心中的难以平息的思绪就会卷起波澜。可是我喝下这一杯酒又会是怎样？生活就像一杯酒，是悲苦还是甘甜都得自己喝下去，何况我已经“喝”过了生活中的一杯苦酒，这杯苦酒就是我和雅君的爱情故事。我没想到的是，就像浓烈的威士忌一样，在喝进口中以后，在回味它的时候，那股醇香会渐渐从喉咙上升，直至鼻腔，它会让你晕醉在它的诱惑之中的。比如就像现在的情形，我不知道我和雅君的故事，这个一生难以忘怀的情结在今天的重逢以后，会是枯木逢春，继续着过去的延续，如若凤凰涅槃？还是继续对我开着历史性的玩笑，终了依然是旋即分手，或似再次如烟散去？
　　 我呷了一口酒杯中的威士忌，表面上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心里在等待着雅君的话语。我知道，雅君一定是有话要说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刚将酒杯放下，就听到雅君问道：“当初在医院里，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呢？”
　　 我诧异她的话，不曾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地问我。而我心中所疑虑的也是同样的问题，那是应该我要问她的，当年不是她悄然离去，远走他乡？以致我想寻找她都不成，当时的那种悲怆的心理，真是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了。我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的呀？”
　　 听到我的反问，雅君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略张，看我的神情像是疑惑不解的样子。她捋了一下头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望着我缓缓地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当年我们俩都不知道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吗？”
　　 我明白了，当年雅君的离去，一定是有原因的。弄清其中原因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二人说出当年各自经历的往事，恢复当年整个事情的原貌。想到这儿，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对雅君说道：“你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吗？那我告诉你好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在七十年代间发生在我和雅君身上的故事，顿时我沉浸在难忘的回忆之中了。
　　
　　 二
　　 1．
　　 我和雅君这段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中期，那是一段风云多变的岁月。这时候我们在草原上的生活有两年多的时间了，到了这一年入冬的时候，连着下了两场大雪，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我清楚地记得事情开始的那一天的情景。当时我正在我住的土屋西边的那一带草原的深处，我和苏赫大叔在一起看管过冬的羊群。到了下午的时候，我看见从东面的白雪皑皑的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看清了，是我们巴彦小队的阿木尔赶着一头老黄牛拉的勒勒车行驶在草原上。我先是以为阿木尔是去山里装木材，可是阿木尔挥着鞭子赶着老黄牛朝我们走来了。这时候我仍然没有在意他的到来，更没有想到他给我带来一个令我吃惊的坏消息。
　　 坐在勒勒车上的阿木尔驱赶着驾车的老黄牛来到羊圈栅栏旁，他吆喝了一声，叫停了老黄牛，就在车上向我喊道：“喂！江一帆，他们要我带话给你，苏雅君病了，病得很厉害！要你赶快回去！”
　　 “什么？她病了，什么病？”我停下了手中挥动的铁锹，向阿木尔走去。阿木尔告诉我的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惊讶，我想，要是一般头痛脑热之类的小病，雅君是不会让人传话给我的。
　　 “喂！阿木尔，是谁让你带来这个消息？”我向栅栏外面的阿木尔喊道。
　　 “陆平，陆平要你赶紧回去！”阿木尔一边回答我的话，一边吆喝着那头老黄牛掉头。我听说是陆平传过来的话，更感到诧异，隐约地感到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不然怎么是陆平而不是雅君本人带过来的话呢？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我有些着急，连忙催促阿木尔。他的回答让我失望，他只说出了三个字“不清楚！”然后赶着勒勒车慢腾腾地向附近的山坡驶去了。